法國作家艾力克.菲耶(Éric Faye)自剖身為法國作家對烏俄戰爭的驚愕、幻滅與無力感。(圖/pixta)
在法國,作家們完全未對烏克蘭戰爭發表意見。並非因為他們冷漠,全然不是。這毋寧是對於書寫及想法所產生的無力感: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炮彈和導彈不斷落下,摧毀一個民族的所有心血,生活所需的一切,包括供電系統、引水設施、學校、醫院和住屋,也摧毀了人們的命運及他們的希望。法國作家們完全沒有動員起來,然而在這場衝突中,文字書寫及遣辭用句是一個關鍵性的問題:與烏克蘭相關事物,俄國當局禁止使用某些說法,例如「戰爭」或「侵略」,只能說是一項「特別行動」,彷彿那是警察為了重整秩序所進行的一次干預,會盡速解決。另一方面,克里姆林宮方面以「去納粹化」來論述烏克蘭情勢,無視烏國總統是猶太後裔。既悲劇又令人振奮的是,這場戰爭為文學的洞察力加冕:喬治.歐威爾在小說《一九八四》中的描述,在2022年,就在這樣的俄羅斯,在我們眼前具體成真。在那裡,政權操著一種「新語」(novlangue),意欲使人相信沒有戰爭發生,相信一個猶太人會是一名納粹,諸如此類之事。政權宣揚與文字原意相反的意義,禁用某些字眼,凡使用之人皆被送入牢中,拘禁多年。
自從中學時代學習俄語以來,在我眼中,俄羅斯長期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在俄文中,戰爭這個字是這麼說的:vaïna。這樣一個聽來溫和,幾乎柔滑的字,用來指稱恐怖,集體犯罪,被國家政府允許、主導的犯罪,因為他們把年輕人送去自相殘殺。俄語是最美麗的語言之一,十六、七歲時,我毫不費力就能記住生詞和文法規則。我如沾水的海綿般吸收這國家的語言及文化。我喜歡俄國作曲家,從拉赫曼尼諾夫到蕭士塔高維奇都愛。我喜歡俄國民族的詩歌品味。我喜歡俄國文學,從契訶夫到贊米亞亭(Zamiatine),以及,現今的佩列溫(Pelevine)或烏利茨卡婭(Oulitskaïa)。我喜歡俄國人對戲劇的品味。我喜歡他們的歌手,像是弗拉基米爾.維索茨基(Vladimir Vyssotski)或布拉特.奧庫德扎瓦(Boulat Okoudjava)。還有俄國人多愁善感的傾向,我也十分有共鳴……一有機會,我就喜歡去這遼闊的國度旅行──首先,去以往被稱為蘇聯的帝國。1981年2月,我初次去那兒探險,那是一個雪白寒冷得令人嘆為觀止的冬天。身為通訊社記者,我曾密切關注這個地區在近代史上的波折演變:從車諾比事件到經濟改革(perestroïka),以及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的瓦解到俄羅斯對世界的開放。和許多歐洲人一樣,我喜歡戈巴契夫及他為和平──紅軍撤出阿富汗──與自由所做的貢獻;後來,我多半也以認同的眼光看待葉爾欽的作為──在他沒喝醉的時候。然後,如今已有二十年多一點了,現任那個男人,他目光非常冷酷,曾長期為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KGB)以及後來的俄羅斯聯邦安全局(FSB)工作。
2000至2010年間,我繼續探索這個領土橫跨兩座大陸,止於日本邊界的遼闊國度。在2005年,終於實現了年輕時的夢想:取道西伯利亞鐵路,參訪伊爾庫次克(Irkoutsk),初見貝加爾湖。後來又有了幾次西伯利亞旅行──2012年的薩哈,那時我乘船沿勒拿河(La Lena)而下。兩年後,船行另一條水道,葉尼塞河(l'Ienisseï)。我見識到大自然的力量,所有俄國人曾經且持續馴服並加以利用的一切:克拉斯諾亞爾斯克(Krasnoïarsk)的水力發電廠大壩,諾里爾斯克(Norilsk)附近的礦場,就位於中部西伯利亞高原上。我也看到了黑暗的一面:史達林時期及後來布里茲涅夫時期留下的古拉格,灰色天空下的瞭望塔,墓園,紀念政治犯或被押送到勞改營的平民的建築。
菲耶走過西伯利亞的勒拿河。(攝影 / Éric Faye,春山出版提供)
接觸異議文學後,我大為震撼。索忍尼辛(Alexandre Soljenitsyne)、多姆布羅夫斯基(Iouri Dombrovski)、金茲堡(Evguénia Guinzbourg)……最近,我讀了一本偉大的當代俄國小說:《綠頂棚》(Le Chapiteau vert),作者烏利茨卡婭在書中呈現1960到1970年間的異議分子小族群,他們的勇氣與懦弱,恐懼與希望。於是我告訴自己,感謝烏利茨卡婭這樣的作家,我還有理由對俄羅斯懷抱希望,還能寄望其文化,希望俄羅斯這個國家不會永遠被偏執妄想左右,不會「堅信」全世界都想對他們不利。希望可能出現一個放棄其過時帝國主義的俄羅斯,如同我們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見到的那樣。希望一個參與國際合作的俄羅斯不是烏托邦空想。一個崇尚和平的俄羅斯!俄文中,指稱和平與世界的是同一個字:「mir」。「Mir mira!」「Мир мира !」世界和平!這曾是蘇聯時期的一則著名口號。始終只是口號,但我想在這個同形異義的詞組中看見的是,對俄國人來說,世界可以是和平的同義詞。
自從烏克蘭戰爭爆發以來,我暗下決心,只要這目光冷酷的男人所化身的獨裁政權仍占據克里姆林宮,我就永遠不回俄國。也許,我將永遠不會再回到俄國。這種個人態度,當然,什麼也改變不了。想必我是有點天真,心中自忖:如果人人都找到自己的抗議方式,或許……但是,在文字已被影像比下,喪失大半力量的二十一世紀,作家還能做什麼呢?從2022年2月24日以來,關於烏克蘭,我一篇日記也沒寫,沒發表任何報章評論,順道一提,關於這場爆發了九個月後仍持續令我驚愕及焦慮的衝突,您現在讀的是我的第一篇文字。
在占領烏克蘭事件所引發的驚愕背後,我想,有著這些因素:我帶著這樣的想法長大,到了我們這個時代,不會再有任何國家去侵略另一個國家。那已成為歷史。如上古時代。如中古世紀。即使二十世紀中葉還有納粹和法西斯,但在那之後,不,這已不是可考慮的選項。我帶著這樣的想法長大:人類從過去取得了教訓,已將侵略行為封鎖在歷史教科書裡。早就結束了。核武恫嚇、世界分裂,在兩種情勢相互制衡下,不能再如此輕易發動征戰……1990年代,當時,前南斯拉夫解體,歷經衝突的巴爾幹半島各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驚惶,同一個國家的人們自相殘殺──波士尼亞、克羅埃西亞、以及後來的科索沃──但沒有任何一支外國軍隊進入他們的領土。從某種角度來看,入侵烏克蘭堪稱過時的衝突行動。1930年代的戰爭幽靈浮現於當今之世。我有一位俄國女性友人,她住在薩哈,也就是西伯利亞東部;當克里姆林宮頒布「部分軍事動員令」時,她在社交平臺上寫道:這場戰爭與西伯利亞人無關。他們一點也不想離家八千公里去參戰。西伯利亞人比較喜歡養鹿養馬。這場戰爭跟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
如今,一定要讓目光冷酷那個男人輸掉這場戰爭。這是我從2022年2月24日以來反覆對自己說的話。一定要他輸。這不僅是為烏克蘭著想,也是為全世界著想。為了世界的和平。Мир мира !他必須輸,因為要是他贏了,他的勝利將成為信號,鼓舞地球上所有支持他的暴政──白羅斯、敘利亞、中國和伊朗。他必須輸,否則,那些暴君會以為侵占鄰國,掠奪其領土及資源仍然可行,不會受到制裁。既然,目光冰冷的那個男人,他做到了。
他必須輸,否則我們將回到1930年代,那時,日本侵略中國,蘇聯侵略波蘭,德國對捷克斯洛伐克,義大利對阿比西尼亞帝國(Abyssinie),亦做了同樣的事。全世界的暴君都很清楚烏克蘭戰爭背後的賭注,此外,北韓(我曾在小說《日人之蝕》中提及)和伊朗對目光冷酷的男人運送武器。因為,贏得了戰爭,他們便是最大的獲利者。他必須輸,否則,全世界的獨裁者「國際」(l'internationale)[註]從北京到平壤,明斯克到哈瓦那再到德黑蘭,都將搭上順風車。如果俄國勢力獲勝,那便是國際正義的失敗,世界文明的倒退。世界各處的民主人士應該就是這樣理解的:不支持烏克蘭,等於是接受讓國際陷入混亂。目光冷酷的男人引發的戰爭並非只想擊垮烏克蘭,那是一場反民主意識的戰爭,與整個世界的民主為敵。目光冷酷的男人不喜歡複數聲音,不喜歡自由──與他親近的友人名單上完全不見重要民主人士:阿塞德、金正恩、習近平、盧卡申科、馬杜洛(Nicola Maduro)。歐盟的民主國家之中,唯一與他交好的領導人是匈牙利總理奧班(Viktor Orbán),而此人在他自己的國家內做了那麼多縮限自由之事……
目光冷酷那個男人十分堅決。他知道自己握有一項對抗民主國家的強大王牌:他可以把目標設在長遠之後。他可以等美國執政陣營轉移,等川普重回白宮;可以等歐洲的通膨和能源危機引發輿論熱議及社會混亂,政策轉向……克里姆林那個男人,蛇蠍一般心狠手辣,冷酷無情,他懂得等有利於他的時刻。所以,必須盡快讓他輸,因為時間可能是他的盟友。西方世界的某些政黨中有許多人支持那目光冷酷的男人,他也希望那些人有一天都能取得政權。在法國,國民聯盟(Rassemblement national,極右派)的幾位領導人已在幾年前便表現出與俄國政府走得很近;2022年2月24日以前,梅蘭雄(Jean-Luc Mélenchon,左派)毫不隱藏他對俄國體制的好感,以及對北約的嫌惡,諸如此類……這一切也就是說,西方國家對烏克蘭的支持其實很脆弱,戰爭拖得愈天長地久,這些支持就愈有退縮的危險。
烏克蘭遭到強鄰俄羅斯入侵之事,在媒體報導中引來一項意外的結果:輿論的注意力被引到臺灣問題上。很快地就有一群記者在這兩種不同的情勢間建立起平行的關聯──莫斯科與基輔,中國與臺灣。對於這項議題,我的認識遠遠不足,無法知道這樣的類比是否有其意義,也不知這能有多大的意義。無論如何,自從展開軍事行動以來,俄國所遭遇的重大困難──不僅止於戰場上,在極為嚴峻的國際制裁下,經濟、科技及財務上亦難關重重──應可供中國領導階層借鏡。攻打他國者不能逍遙法外。國際社會扮演了公眾意見的角色。時間久了後,國際制裁可以破壞經濟,引發社會混亂。從1980年起,中國便加入了世界貿易潮流,其經濟狀況非常仰賴外資及與其他各國的商業往來。攻擊臺灣對中國本土可能造成代價非常巨大的影響,而關鍵就在於,中國的領導階層,明知一場戰爭可能導致他們垮臺,是否仍準備付出這樣的代價。因此,可以保證,他們會緊盯目光冷酷那個男人走錯的每一步,記住所有不該做的事──萬一真有一天,他們動念出兵臺灣,然而這完全不是可以確定之事。無論如何,烏克蘭的局勢倒有一項功德:在世界上促成一股對臺灣人民的認同好感,意識到面對強鄰的臺北位於非常特殊的處境,即使媒體為追求煽動性,偶爾傾向做一些不見得成立的類比。
俄烏衝突的另一項好處,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即是民主國家意識到它們對某些獨裁政權的依賴。歐洲已明白,如此依賴俄羅斯的天然氣導致自己落入了什麼樣的陷阱。德國放棄運作北溪二號管線,必須盡速找到其他商業夥伴,取得天然氣,才能阻斷對俄國的依賴。於是,歐盟開始重新思考與另一個獨裁巨頭中國的關係。這場衝突終會帶來一項道德上的好處──令人明白與暴政過多商業往來的危險。最後──但也是最重要的──,為了降低對俄羅斯天然氣的依賴,歐洲國家已重新投入再生能源的發展。常言道,戰爭是創新的源頭;這場戰爭將弔詭地加速所謂的「能源轉型」,重新思考國際貿易這項觀念,優先著重經濟獨立的概念。俄烏戰爭將打開西方領導人們的眼睛,以往他們總寧願閉上……
法國,在我撰寫這篇文章時,正邁入一個充滿不確定的冬天。面對瓦斯或電費驚人的價格暴漲,每個人都在勉力調適自己的恐懼,甚至焦慮。我們面對的還有食物漲價和短缺。在這全球化時代,這場戰爭確實有其國際特性。部分人士擔心核武成為手段,或害怕烏克蘭出現核災,因為輻射沒有邊界。車諾比核電廠正位於該國境內,那場核災對歐洲人而言記憶猶新。同樣的,每個人心中都在問,該如何走出2022到2023年這個冬天。消費低迷,歐洲國家準備迎對一場經濟衰退。不消說,在這樣的境況下,首當其衝受害的即是文化與文學。電影院內大多空蕩冷清……然而,弔詭的是,遁入閱讀或電影及戲劇的需求卻不曾如此迫切,何況,烏克蘭戰爭緊接在新冠疫情造成的那緊繃而困難的兩年之後。是的,夢想從來不曾如此迫切。說到夢想,我也有一場,並且不斷地做著這場夢:但願這場衝突以暴君的潰敗終結,但願俄羅斯變成一個和平自由的國家。但願這場噩夢早日結束!但願我能重新搭乘西伯利亞鐵道火車,再次開口說俄文:Мир мира !
譯注:此處借用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上半葉,世界各左派政黨結盟組織的名稱,如第一國際、第二國際、第三國際。
(本文收錄於《春山文藝李登輝100年專輯》)
作者簡介
1963年生,1991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隔年出版第一部小說,已有散文及小說作品十餘部,包括《我是守燈塔的人》、《雨海上的郵輪》、《我的未來灰燼》、《一段沒有你的人生》、《我的夜車》、《可憐蟲工會》、《孤獨將軍》、《沒有痕跡的男人》,與已在臺灣出版的《長崎》、《三境邊界祕話》、《巴黎 Parij》、《日人之蝕》等。曾多次獲得文學獎項,2010年的《長崎》更榮獲法蘭西學術院小說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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