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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樂意看見有人說「從頭到尾我都不知道在幹嘛」──專訪詩人李蘋芬《昨夜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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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色的「昨夜涉水」四字燙在彩度與亮度都不高的藍色封面,這是李蘋芬的第二本詩集。和前作《初醒如飛行》相比,李蘋芬認為《昨夜涉水》展現出一種「更暗」的氛圍,兩本書在光譜上處於對立的位置──這種「更暗」並不是刻意為之,而是整本詩集定稿後才產生的感受。

昨夜涉水

昨夜涉水

初醒如飛行

初醒如飛行


在夢魘裡轉生的「怪妹」

談起《昨夜涉水》,李蘋芬給出的三個關鍵字是「時差」、「覺察」與「相處」。

李蘋芬笑說,「這本詩集在出版前,就像是一個『夢魘』如影隨形地一直跟著我。」雖然曾經在「台灣詩人流浪計畫」、周夢蝶詩獎、紅樓詩社出版補助、楊牧詩獎等關卡中被看見,出書以後才有一種落定的感覺(儘管現在這個版本的詩集是幾經置換後才「長」成的模樣),而這也恰恰對應了她過往比較不安、浮動的狀態。

愈是遠離地表
我更錯覺,有些東西
孳生在群島的某塊土壤
愈是在不同的岸停靠
有時候,日子仍游移於時刻表之間的差距
它們輕微異動
──節錄〈異動〉

在原先的構想中,李蘋芬留給了關於「旅行」的詩作非常多篇幅;後來她察覺,其中某些詩作就像偶像團體裡格格不入的成員,這個「扞格」可能需要間隔一段時間或一段距離才能處理。

盛夏,昨夜涉水而來的路
灑滿街燈孤寂
我低頭看錶,不明何時蟬已噤聲
迫使被天地遺棄的人,走上封閉碼頭
──節錄〈半途〉

「我最近瘋狂回顧《超級名模生死鬥》,發現裡面總是會有一兩個『怪妹』。在十個人的隊伍裡,一開始大家會想說沒關係,就試試看;但到了中後階段,這個『怪妹』的怪會愈來愈突兀──她其實不適合這個團體。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怪妹』本身是不好、不夠格的。」那麼這次詩作的編排,是如何拉開時差、看待當中個性特別的作品呢?

「在這本詩集,『怪妹』已經被我拿掉了,它們以後還有機會走自己的舞台。」不同於社群平台的單篇發文,一旦我們有了「一本書」的預設,理當要以「更一致的氣氛」來要求整部作品的編排。對她而言,這種思維比出版第一本詩集時還要強烈,「《昨夜涉水》滿奇妙的,它收了很早、甚至2016年寫的詩。它們可能曾經是『怪妹』,但是到了這個團體裡,就可以融入大家。」隨著年紀漸長,李蘋芬理解到「創作」是會跟著自己持續下去的,原先暫時移除、覺得可惜的作品,也可能會以新的生命型態再次現身/獻聲。

 

假使寫作是某種面具

《昨夜涉水》分為三輯,「鏡子」、「致不具名者」與「木質與雲堆」各有側重,彷彿三個「小團體」。

「『鏡子』是我很喜歡的意象,看起來好像是一個滿簡單的分輯名字,但對我來說,它有多層次的意義。」李蘋芬從馬格利特(René Magritte)的畫作《虛假的鏡子》說起,解釋「鏡子」是現代的發明,展示了一種新的觀看方式;而輯二「致不具名者」主軸下的詩作,則都是她在對某個「無法指涉」的對象說話:

最近過得好嗎?你知道
有時候,我寧願你不回答
巨幅的窗戶玻璃,雨水痕跡斑斑
像灰塵,有時候
我沒有任何可以說的話,卻想打電話給你         
 
──節錄〈往返〉
    
曾獲台北文學獎的這首〈往返〉,有讀者認為是詩人在跟過去的自己對話,但其實這是李蘋芬寫給父親的詩。「詩」作為「密語」,不同讀者會有不同讀法,文字也在閱讀的過程展現出詩意。

「假使所有的寫作都是某種面具的話,就會有『變聲器』的效果,」李蘋芬認為,「詩的創作就像透過面具(persona)來說話。我們常常會講『詩』可能是某一種『聲腔』,而不同的詩就會有不同的聲腔──也就是說,我們可以經由想像中的機器來轉換、變成另一種音色。」不同於楊牧總在詩題或副標精心設計「閱讀指南」,李蘋芬自陳對讀者的控制慾比較弱,認為讀者的「誤解」或「迷路」都是好的。

「以前我在課堂上都會放《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紀錄片讓學生寫觀影心得,這次我放碧娜.鮑許(Pina Bausch)的紀錄片《PINA》。我很樂意看見有人說『從頭到尾我都不知道在幹嘛』,確實有兩三個同學給出這樣的回饋,讓我想到說:詩本身好像也是如此,它不為任何目的。」從課堂上學生的反應,李蘋芬聯想到法國詩人梵樂希「詩如同舞蹈」的觀念。

她們手指一齊
在空中鍵入拼音訊息
誰有藤編手提行李,誰選擇
那雙玳瑁耳環
像風鈴
懸空身體
談論,誰以電車的速度
一站一站
拋卻鯉魚斑紋舊事       
 
──節錄〈東京女人〉

〈東京女人〉這首詩在詩集出版後收到了一些作家、讀者對這首詩的讀後感,這讓她感到非常驚喜──面對這些不同的經驗與記憶,她選擇「戴上面具」,把一切「交予詩來顯現」。


▌「門」可以長成很多不同的樣子

「我用我可以理解的方式,去看異國的景物──我永遠都是帶著自己背後的認知去看陌生的東西。」對李蘋芬而言,文學當中的真實也許都是一種假設。

此時唯有機械噪音
在玻璃濾鏡中爬行
列車不過讓我們一時群聚

來者如穿窄裙的大叔(他還沒適應絲襪
絨皮中跟鞋,あの、すみま……)         
──節錄〈風來自新百合之丘〉

儘管日本的次文化很興盛,但是社會對性別的想像還是比較「安全」一點。「我看到大叔穿羅莉洋裝的時候,他並不是很自信地走在車站,而是有點窒礙難行的──這一切都不符合他的身體,不管是衣服、鞋子,或是整個車站的環境,乃至他所在的這個國家。」在李蘋芬眼中,這些「比較難融入整塊拼圖的人」如同照片裡的刺點,而她也順著這樣的感受,揀選一些「異樣」的東西進入詩作。

「這好像也跟我自己寫作的習慣有關,」李蘋芬說,「我比較害怕、不喜歡去把內臟坦露出來,所以才選擇詩這個文類吧。」文學作為作者與讀者之間的「門」,以前的李蘋芬認為「傾向於詩這個文類」就意味著「把門關上」,現在的她則進一步思考「門」的材質、顏色,乃至於讀者「進來」的方式──「對我來講,那個門可以長成很多不同的樣子。」


2018年曾入選「台灣詩人流浪計畫」前往日本創作的李蘋芬,雖然只離開台灣一個月,但她很期待自己回來後能「戴上不同的眼鏡」、辨認出台灣有哪裡不一樣──「當時我有點失望地發現好像沒有,可能需要更多更多的時差。」不同於陳少詩集《只剩下海可以相信》的非虛構寫作態度,也不同於崔舜華《無言歌》裡精神革命式的長詩,以前常常讀報紙旅遊版的李蘋芬試圖以一個「紀實者」的身分,用嶄新的觀看方式走出語言的框限。

火曜日,我伏在茶几前,辨識可燃與不可燃的物。等待有人夜夜從半島返來,帶回梅酒、昆布與海潮的一段模擬,鑽進他的領口,我就能聽見。
──節錄〈在三都半島〉

觀察法文「我是台灣人」的陰性(taiwanaise)與陽性(taiwanais)差異,「語言」的確是永遠的課題。在小豆島期間,李蘋芬聊天時脫口而出的「めちゃ熱い(好熱)」本是有些魯莽的說法,民宿老闆娘卻感覺很「驚喜」,這讓她了解自己是「作為一個外人」而被原諒。一切彷彿曾在1970年代暫居日本的伊恩.布魯瑪(Ian Buruma)《情熱東京》的結尾自述──即便待了再久,都還是一個帶著異鄉空氣的外人,永遠不可能融入。「但是為什麼會想要融入呢?可能覺得自己是個『怪妹』吧?」李蘋芬以她一貫的幽默回應。



最好的詩還沒有寫出來

為什麼會著迷寫作?有非寫不可的理由嗎?李蘋芬想到自己高中學測推甄已經錄取、在學校「沒有目的的活著」的時候──「那時候已經考上的同學都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我此生是沒有坐過最後一排的,我身高沒有很高,每次都坐在比較前面;坐最後一排,我突然發現自己觀看的方式改變了。我看到了大家的背面,瞬間發現:大家是勞累的。」

當時李蘋芬在學校讀著鍾文音《百年物語1:豔歌行》,裡頭的愛情掙扎、肉身糾纏,對當時還沒有智慧型手機的高三女生來說,簡直是座大觀園。「你只能用『大觀園』來指認,甚至沒辦法幫它歸類。」正是這些文字的衝擊,讓李蘋芬自認是個「與當下場景格格不入的人」,同時在那個瞬間決心以寫作為職志。

雖然可以用很學理的方式解構自己「如何完成一首詩」,但李蘋芬坦言這真的滿難解釋,「我們最好的詩都還沒有寫出來啦。」而當收到專業讀者的回饋時,她覺得格外珍貴,「因為有一些你自己無法研究的東西被找出來了。」──如詩人ㄩㄐ曾指出,〈往返〉詩中大量出現的「三字短語」,這種類似三連音效果的節奏感,可一窺詩人對於音樂性的敏銳度。

可能讓人難以想像的是,李蘋芬從大學時代就開始聽台灣饒舌,最近甚至夢到自己參加《大嘻哈時代2》,在現場 cypher(輪流即興)、絞盡腦汁讓文字符合 beat(節奏)和 flow(旋律感)。

走位像跳舞,繼續搬動遠方
敘述著舊物
再往後,是一座廢建築
 
你嚮往孤獨
就有一小塊金屬
緊貼著皮膚
──節錄〈舊物〉

「我醒來後,發現這是一個寫作的角度。雖然好像是我喜歡看實境秀、選秀節目的某種投射,但那其實真的挖到了我潛意識裡在焦慮什麼:我怕我抓不住句子,我怕它不夠凝練。」問她還記得夢中唸出了什麼嗎?「忘了,只記得押了很多韻!」也許對李蘋芬而言,這些「文字的機關」遠比自己想像中更重要。


「鬼」作為「創作者」的化身

被稱呼為「學者型詩人」時,目前是文學博士候選人的李蘋芬笑說,自己比較像「詩人型學者」。

「如果真的有所謂『學者型詩人』或『學者型作家』這個類別,我會想到柯裕棻老師。」以柯裕棻散文集《洪荒三疊》中的〈流雲〉為例,李蘋芬期待自己能在學術語言和日常經驗之間「切換頻道」、兩者互不干擾,「每次寫學術研究的文章,我都會被問:你是不是有在創作?」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她近年有意識地讓「詩以外的寫作」變得更透明。「我覺得這個好難喔……我想要知道的是:它們有沒有必要分開?或者有沒有必要結合?怎麼辦,就是一直『在路上』的感覺──既然都走入了學者這個身分,難免會去想它。」

回到「創作者」身分,李蘋芬說〈熱天小事〉是整本詩集裡最晚近完成的詩,在書寫時刻意改變「門」的形狀、把以前比較濃稠的語言給「化開」。她認為,這首詩能為整本詩集產生「定音」效果。

白天的一隻鬼
護著他的燭火

悶雷盤坐於空中
他在擲骰子
運氣在掌心打轉
薄汗使它變得和他一樣:
猶豫,潮濕,想起熱帶
有鱷魚正死去
有命在水底,持續牽引
 
為此,他止住眼淚
張開雨傘,影子的形狀像一只碗
扣住眉眼
想起曾有人執意
往他的心間探勘
 
一面反光,另一面陰暗
他把自己剝下來,給別人穿
 
他像一間氣味之屋
無人,唯有嗅覺被薰染
掌心喚起一樁流年的寓言
反光與陰暗,意欲著
這片象形的夢,將變得幽深
 
鬼坐下來,看大廈的冷氣漏水
熱天讓人都慵懶
 
他感覺渴了
──〈熱天小事〉

「『白天的鬼』是很奇怪的存在──沒人看得到它,但是它卻想要驗證自己的存在。這就是人的難題,最近大家都在跟 ChatGPT 周旋,我覺得這個焦慮始終存在:人到底是什麼?如何像人那樣思考?因為沒有解答,所以大家一直很喜歡這個話題。」連結到日本歌手米津玄師《死神》裡「保護燭火」的故事,詩中的「鬼」作為「創作者」的化身,投射出一種格格不入的感受。

「寫作者就像是在白天點起燭火的人,看起來沒有用的東西,我們一直在做。好可怕,但不做你就會和那隻白天的鬼一樣化為無形。」儘管曾經有「怪妹」的念頭,但讀著《昨夜涉水》當中的詩作,李蘋芬並不因為格格不入而停滯──她一直在這條路上前進、前進。

 

 李蘋芬詩集 

 

昨夜涉水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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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醒如飛行 (有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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