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毅是二十餘年諮商心理師與社會工作領域督導。
那是個尋常下午,魏明毅一襲白衫,自午后至入夜,在書店裡轉枱換桌,短短半日時間塞了敘舊與採訪行程,當晚還有新書座談等待上陣。這或許與她的日常肖似——壅塞在多重苦難間,焦鳴喇叭聲總是四面八方催促不休。那個下午也如同尋常的每一天,許多不該發生的事,在目光看不到的地方持續發生。
時間推回2008年,魏明毅擱置執業多年的心理師與督導工作,懷抱困惑投向人類學田野「取經」,2016年,描述基隆碼頭工人生命史的《靜寂工人:碼頭的日與夜》出版,一舉獲金鼎獎與台北國際書展非小說類首獎。帶著人類學的眼睛返回崗位七年,她坦言,自己最大差異是變嚴肅了,新書《受苦的倒影:一個苦難工作者的田野備忘錄》素材取自長年奔走各地機構間的經驗,她目睹體制內的工作者幾乎一面倒地過勞、組織集體進入淤滯狀態,也見證即便各種法規與體系如網密密交織,仍不斷有人從縫隙中墜足,總要憾事發生,輿論才漫天檢討找戰犯,為何我們會走到這步田地?
《受苦的倒影》有她在三種場域的觀察與備忘:第一現場給大眾、第二現場給系統中的專業工作者,第三現場是給所有共存於世的人。書名「倒影」(Reflection(s))有雙重寓意,暗示我們信以為真的一切,其實是奠基於各種感官與經驗構成的「反照」世界;另一重用意是藉「倒影」的晃動失真,突顯受苦經驗在生活中常顯得含糊不明,以致於人們疏於察覺辯識。
台灣社會個案量十餘年來節節飆升,社政系統在後焦頭爛額追趕,然而,我們追趕的方向是對的嗎?魏明毅反覆糾結:該繼續對所見所感噤聲不說?不安如鯁在喉,催促她動筆。學者吳易叡形容《受苦的倒影》筆觸看似批判,實則著急。魏明毅不否認,「但著急並非我的天性,而是無法對苦難與系統之間的巨大鴻溝視而不見。我的寫作從來不是給自己,而是給某些我想對話的人。所謂的備忘錄,不是筆記,而是『不該也不能被忘記的事』。」
當平庸藏身於階級與權力,我們能否意識到所身陷的倫理困境?——《受苦的倒影》
她清楚這既是她離不開的田野,也是當代社會的共業。「當我們『不知道自己的不知道』,會認為自己知道的已經是全部了。那就是傲慢,而傲慢源自無知。」
魏明毅也曾是新手路上莽撞的初生之犢。書裡〈那巨大的空隙〉一篇,寫下那名因她輔導而想脫離幫派,卻在幫規亂棒下喪命的少年。談及往事,她表情明顯一僵,才又緩緩說道,「離開幫派對他來說是好的決定。但若回到當初,我可能會多跟他討論風險:能循序漸進脫身?有其他的路?我的天真在於當時對幫派組織十分無知,導致無可挽回的結果。」因無知而未曾察覺的暗礁,以取走一條生命為代價,魏明毅從此懂得,光有善意或信念多麼不足夠。
「不該也不能被忘記的事」在她心頭時時警醒著,「在這一行,『免受傷害權』是個案最最基本應獲保障的權益。可是,總不可能因為你很努力很認真沒惡意,就真的能保護個案不受傷害吧?所以不是盡力就好,不是做完所有能做的就夠了,還必須預想你的認真或努力會帶來什麼後果。世界不停轉變,人遇到的議題也不停變化,你都需要有相對應的能力。」
「可是我看到,系統中充斥滿足於低標的氣氛,原本的門檻成為天花板,對應能力長不出來,於是工作者的夭折幾乎成為必然。」業界把拿到執照稱為「上岸」,對照書中實務現場的生態觀察:挫折的菜鳥、麻木的工作者、僵腐的官僚,以及神壇匾額上的「助人者」名銜,既諷刺又悲涼。魏明毅強調,「一旦你自我定位是助人工作者,你認為你的工作叫做『承接』,就會待在底下接『掉下來的人』……這樣的隱喻帶來的後果,將是工作者大量夭折以及個案被弱化。」她認為,為了不讓痛苦的苦,僅僅成為苦情或悲苦,助人工作者的稱呼與位置,或許已來到革新時機。書名副標「一個苦難工作者的田野備忘錄」宣告了魏明毅的出走,當所謂的「助人者」成為桎梏,她選擇成為「苦難工作者」,走出原本的角色身分與限制,走向更廣袤的塵世。
《受苦的倒影》意不在指控特定人士,而是希望直視當下種種變型的現象,「個案量愈來愈多,是因為這整個社會文化結構,都不斷在創造人們受苦的機會。如果我們持續把個人處境歸咎於『個人問題』,認定是他的背景、性格等因素導致,我們對受苦就不會有太多疑惑。但某個人發生的事,從來不只發生在某個人身上。」
人們所看見的思緒與行為失序,是生命的個別異常或是人們集體受苦的殘留碎片?——《受苦的倒影》
《受苦的倒影》與前作《靜寂工人》的寫作策略不同,魏明毅刻意迴避故事性敘述,抽掉實際場景人物,為的是把觀眾拉進局內,我們會發現自己不只是靜默的觀眾,苦難更不是遙遠舞台上的戲,「讀者會在《受苦的倒影》看到自己。例如書裡多處現身的『小新』,他其實是這時代許多迷惘者的共相,他對生命與存在的困惑,屢屢遭到漠視和打擊——總被質疑:這問題能帶來溫飽嗎?對你有什麼幫助?」成績與證照永遠是王道,然而從孩子到成人,多少人惶惑於「活下去」的理由,難道是為了無望的未來、全球化的競爭、或噩夢般的房貸嗎?魏明毅說,「這帶來的就是虛無感。」
寫作,或許成為她抵抗被虛無吞沒的戰鬥——寫《靜寂工人》,她希望讀者籠罩在「悶」的感覺,《受苦的倒影》目標既簡單又困難,她想給出一小枚危牆下尚未破碎的蛋,魏明毅說,「我想讓大家感覺到『一切尚未結束』,沒人能預言明天後天十年後你會有什麼際遇,所以即便現在絕望也不要緊,只要結局是『未完待續』,只要可能性被打開,你就有機會活出想要的生活。」聽起來像呼喊別放棄的鼓舞?魏明毅苦笑,「我現在不講這種話,因為連我自己都做不到。這本書不是要信心喊話,而是把事實攤開來檢視。信心喊話很溫暖,但溫暖的話未必是事實。」
有讀者告訴她,讀《受苦的倒影》時頻頻胃痛。「會胃痛是因為你看到那些人與事件的痛苦,你跟著感到痛苦。然而,你要像偵探那樣去讀,練習在看見痛苦時拆解痛苦。」但痛苦哪有這般好消化,會不會最終成為胃痛的偵探?魏明毅一卸嚴肅表情哈哈大笑,「你用偵探的方式讀就不會胃痛了。真的!你試試看。」
胃痛是因為苦難如影隨形,而我們關不掉在意。她深知,許多實務工作者的生活與工作混在同一片沼澤,她建議以「儀式」切開,無論物理或心理上的界線都好。「儀式是一條線,線拉出來才有辦法跨到另一種狀態。」她說一回家會先洗澡,聽音樂、看電影、在院子拔草也是儀式,讓她脫掉魏心理師、魏督導的外袍,還原成伴侶眼中可愛的妻子。
2023年除了出書,她另一生涯規劃是掛歇業牌,專心閱讀寫作,「寫作讓我覺得事情沒有無聲無息過去,而是以我喜歡的型式留下來。」問及投入寫作帶來什麼影響?「收入銳減啊。還有......睡得比較差。」責編冷不防爆料,作者的回信常是在破曉時寄出,魏明毅說其實是因為交稿前常失眠,乾脆早起做點事。
寫作是痛並快樂的矛盾,工作也並不如外人想像的孤單或充滿犧牲,但她坦承日常中難免偶爾心生感觸。比如說?「有時想喝酒但沒有合適的酒伴……酒伴好難找啊!」見我們愕然,魏明毅笑說,「我也有很人性化的一面,嚴肅是工作帶來的職災。」
在《看不見的城市》裡,作者卡爾維諾藉馬可波羅提出人有兩種存活方式:成為地獄的一部分,或是在戒慎恐懼中學習辨認何者是地獄、何者不是,並給予空間。《受苦的倒影》正對著社會長年的沉疴,魏明毅明白這帖藥難免苦口,儘管心焦,但盡力柔緩相待。
我們是目睹亦倖存的生者。一旦開始深刻理解,並且追問:
在自身與他人的苦難裡,我(們)要走向何處?灰濛自此有了意義,並且,有所指向。——《受苦的倒影》
魏明毅的常用辭是「複數」,相對於唯一,指向了世界多重的真實樣貌。《受苦的倒影》拒絕被化約,拒絕安於薛西弗斯命運的必然性,拒絕單線輪迴。儘管苦難有複數樣貌,我們亦擁有複數的可能性,去創造複數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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