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作家安德魯.所羅門在《背離親緣》一書寫下他採訪三百多個家庭的經驗,那些家庭都有個與眾不同的孩子,如侏儒症、聽障、自閉症、思覺失調、讀寫障礙、肥胖、罹患海豹症而沒有四肢。的確,如世人所預料的,他們的照顧者承受了不少犧牲跟血淚,然而,這些父母也講出意想不到的話,像是,他們多半認為「他們因此與配偶、其他家人、朋友更加親近,也學到什麼是生命中重要的事,個人更有同理心,個人獲得成長」。有些受訪者甚至告訴所羅門,「絕不拿自己的經驗去換任一種人生」。
很長一段時間,我對上述的回饋半信半疑。我靜靜回憶求學階段只見過一位「明顯可見」的障礙者,高中,一位學生站在洗手台前,她傾身向前的姿勢——有點怪,我定睛一看,她的左手沒有上肢。我愣在原地,沒來由地替那位同學感到難過。當然,這裡的難過,有很大一部分是「自我感覺良好」,但我仍記得內心那瞬間湧起的苦澀。之所以在這往事重提,是因為數年後,我讀了一些資料,謂障礙者並不如我所以為的少,我之所以低估他們的人數,是因為他們多半被藏起來了,有些不幸的例子是「關起來」。多數時候我們不想看見差異,但,假設差異即是我們心愛之人,我們說不定會在心碎的同時悄悄讓步,就像所羅門寫在扉頁的那段話,「為了約翰,為了他的異,我願放棄這世上所有的同。」
《接納》說的就是為了一個孩子的「異」,他的手足們思索起要放棄多少、又絕非僅止於此的故事。首先,敘事者竟是石頭,一群位處塞文山區某村莊,相互砌合的紅棕色石頭,它們決定只說小孩的故事,只有小孩會對石頭付出感情,石頭認為自己欠小孩們一些紀錄。這個「石頭視角」的設定也導致其他小說不可能出現的設定:當這戶人家移動到沒有石頭的場景時,就會「斷訊」,石頭們必須以想像來補齊來龍去脈。故事共計三部,哥哥、妹妹與老么,然而這戶人家其實生了四個孩子,有一個「孩子」沒有專屬自己的章節,但他卻無所不在。
孩子出生不久,大家就察覺到他有些「不一樣」,醫生診斷孩子的大腦有一些問題,他這輩子都看不見、不良於行、認知與語言的能力極其有限,預期壽命是三年。孩子的誕生改寫了每一位家庭成員的命運,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孩子」的雙親,他們大受打擊,逼近崩潰,幾經掙扎,他們決定帶著孩子一起活下去。接下來,這本小說打動人心的機關——哥哥、妹妹、老么對孩子發展出截然不同的適應模式。哥哥照顧孩子,為孩子換衣,確認孩子的吃食充裕,孩子雙眼目盲,哥哥為他描述周遭的景緻。從中,哥哥得到前所未有的寧靜,彷彿神啟般地認識到,「存在即完整」的真理。妹妹則不然,她認定孩子的「介入」讓她備受冷落。妹妹擔心孩子拖垮了家庭,又對這樣的念頭深感罪惡,她反駁了尼采耳熟能詳的那句話——凡殺不死我的,必會使我更大,她目睹有些人並沒有被殺死,從此卻也更加脆弱。老么在孩子逝世後才出生,他沒親眼見過孩子,但家人們的言行舉止,無一不是反映了孩子在世界時刻下的深刻痕跡。他對孩子感到矛盾,懷疑自己佔用了孩子的幸福(反過來也成立),但又不由自主地因家人們的敘述,而喜歡上這位未曾共處一刻鐘的「哥哥」。
另一個跟小說近似的巧合是,大江健三郎也是山村長大的孩子,森林是他寫作常見的元素,我不禁猜想,群山的皺摺,晨光自樹梢穿過引起的騷動,沼塘的野豬,如何影響著他們的觀點?對自然來說,人類,沒有分別,他們不會區分哪一些人類值得,哪一些不值。回到敘事者石頭,千百年來它們見證著塞文山脈的人們的悲歡離合,縱然遭遇苦難,新生命依然誕生,歷史教會人們悲傷是愛的副作用,但人們從未因此而停止去愛。
《接納》這本小說獲獎連連,包括評委全由女性擔任的費米娜獎,以及兩千多位高中生選出的高中生龔固爾獎,對我來說,後者的獎項顯得不可思議,要得到高中生的青睞多不容易?留學法國的作家朱嘉漢為我說明,書名 adapter 為動詞,「使⋯⋯接受」,S'adapter 這個詞是反身動詞的用法,或可譯為「使自己接受」。我想了一下自己的高中生活,記得那是一段時常想讓自己變得跟人們一樣的歲月。若有一本小說專注訴說,有些人始終無法變得跟人們一樣,人們依舊照料他,陪伴他,想念他,甚至是愛他——人們使自己接受了那份差異,而不是試圖消滅,我必然會有訝異,與淡淡的歡喜。
作者簡介
居於台中。
喜歡鸚鵡,喜歡觀察那些別人習以為常的事。
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改編成電視劇)、《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小說《上流兒童》、《我們沒有祕密》、《致命登入》。
✎作家金句:「山窮水盡時,故事會帶領你活下去。」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