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電影散場後,它會在你的記憶裡繼續演下去。
有時只是一幕景色、有時是個角色的身影。
看似人走茶涼的一幕,卻讓你也活了進去的燈火未滅、溫度仍在,角色隨時可以回來,你總感到似曾相識。
如《新天堂樂園》膠捲中的一格,記錄了太多意在言外。
為什麼?因為它照亮了你人生中的一瞬之光,相信它是永恆,而你的心仍有星火不滅。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導演李滄東以《綠洲》告訴人們。這世上有著與他人無關,卻看世界有如初見般的幸福。即便像宗道與恭洙這樣被壓迫的絕望者,他們所看到的世界,卻美得令人心碎。究竟是他們心底看到的「綠洲」是真的,還是迷惑我們雙眼的海市蜃樓是真的?
《綠洲》讓人想到夏卡爾的名畫〈維台普斯克城鎮上空〉(Above the Town),一對情侶飛在城鎮上空,愛情讓他們能抵抗悲傷的地心引力。
但他們所在的那地方,人心窮得很,心貧脊得像乾掉的雜草一樣。
每顆心都那麼窮,大家拚命擠一點漏油出汁的想像,比方以自己腦性麻痺的妹妹的名字登記新社會住宅,他們夫妻倆就可以搬到新公寓,她妹妹仍然住在那要倒塌的概念裡。就是周圍鄰居聽得到彼此聲響,管線老舊總出水漬與怪聲。那裡總被陰影照著,像日照不足似的,這樣似被水蔭著的老公寓。
遠遠看整個集合住宅像紙片做的,那舊屋裡面住著一個叫韓恭洙的腦麻病患,無法跟人溝通,她身體總是不住扭動,兄嫂在父母死後,就任她在那裡與一台收音機過活,餐食由鄰居隨意照看,彷彿任那女子與公寓都一起枯萎著。
那裡的人心窮得載不動一個夢想,夢想只被貼放在韓恭洙房間的牆壁上,看起來斑駁一幅畫,畫著是有大象的綠地。那裡有著所有的寬廣、所有的茂盛。那畫中「綠洲」活在韓恭洙小小的腦袋裡。如果那晚有月光,她可以在那有壁癌的天花板彷彿看到光了之螢蝶。那些小螢火停在她心弦上,勘勘能承受的重量,如夜總是晃啊晃著的,有它水色的本質。
如果那天天光大亮,照進那滲水似的屋子裡,那就像是有隻鴿子飛進來似的突然。陽光如此難捕捉,恭洙窩居之地雖如此窄小,但鴿子仍飛得進她的天空。
夢想只被貼放在韓恭洙房間的牆壁上,看起來斑駁一幅畫
恭洙窩居之地雖如此窄小,但鴿子仍飛得進她的天空。
人心如果大批大批地擠在一起,就彼此什麼也看不到的,睜眼瞎般覺得缺了什麼。如果一顆心鬆鬆的,沒有硬要跟誰看齊,心看到的東西就很多,這世界可以被穩妥地收進心裡。
人是多久以前就喪失安心這個能力呢?韓恭洙在有他者的眼神裡,是除了「可憐」、「怪異」就沒有別的象徵的人。看似那麼絕望,肉體的自由被剝奪、說話與傾聽的自由被剝奪、謀生能力與財產被剝奪。但絕望是屬於這世間的標準,她的心一生下來就被訓練要找到希望的。
好像寺山修司的那句話吧。「希望很美,絕望也很美,但在這兩者之間的更美。」沒有被未來與過去把持的當下,人光是在那剎那感受活著,生命就異常的芬芳。其他人看似正常,卻被像夾娃娃機操作一樣,一會兒被丟進未來,熊熊地又被過去抓走,只能感受到希望與絕望根本是個旋轉門。
多數人都如此吧。被庸碌夾死,腦中沒有綠洲。
男主角宗道與恭洙,像極了《紅樓夢》中所描述的賈寶玉的這類「痴人」,這樣的人沒有帶偏見,看世界猶如初見的人。
但因為這樣的赤子眼神,都會被視為極怪的人。一個不站隊的人,不可能不被這世界排擠。痴人是反覆的問題與反覆的回答,擁有太乾淨的眼神,這世界就會像個鼻涕蟲一樣,頓時不堪了起來。那種不堪是不可承受之輕,人生不能回答的根本意義。
但這世界上,原是可以有這樣屬於「痴人」的幸福的。導演李滄東試圖這樣告訴大家。與他人無關,這世界有如初見的幸福。宗道出現的第一場戲,是個冬天,他穿著夏威夷衫,出現在大馬路上,他不覺寒冷,因為唯一的一件外套,是要留給他媽媽的。
他出現在大街上的那幕,人們都在看著他,覺得他少根筋似的。一如他家人(他母親以外)看他的眼神一樣,好似他是「這社會的廢棄物」。你我都不知道他是發育遲緩還是過動兒,但他的世界是有自帶結界的,別人給他的標籤,都黏不到他身上,他不是一點感覺都沒有,而是這世界太過美好,沒有時間管這世間的污穢。
他穿著夏威夷衫,出現在大馬路上,他不覺寒冷,因為唯一的一件外套,是要留給他媽媽的。
他像個蟲子一樣,沒有受到這社會的培訓,也沒有特定的羞恥概念。在他初見恭洙時,並沒有意識她的異狀,反而感到親近。但他侵犯了她。這樣糟糕的行為,讓你不知道是恭洙家人的「遺棄」糟糕,還是這兩人被拋棄在這社會概念之外的邊陲更糟糕。
他們的世界是在廢墟上重建,他知道他傷害了她,也因他哥哥開車肇事害死了恭洙父親,他想彌補她。這兩人在世人眼中是最不堪的組合,最莫名難解的相戀。他叫他公主,他認為自己是保護她的將軍。兩人在這不美好的世界,搭建了一個童話違建,有如卡爾維諾所著的《樹上的男爵》一般,他們有不同於這世界認知之外的新天地。
他們會在堵車的高速公路上跳舞著,如同兩人正在綠洲上與動物共舞。兩人可以在夜晚用著有限的語言暢聊著天馬行空。他帶著恭洙去看她久違的天空,她看到天空中有著羽翼般的雲朵,像她在家中看到的那樣飛舞著。她用心在看,這世界太美好了,美好到令人心碎。
兩人在這不美好的世界,搭建了一個童話違建。
以至於他們還來不及想,這社會的規範與狹隘會帶給他們的絕望是什麼。他們彼此就是對方的綠洲,他們是一起可以看到完整的世界。超脫人們對幸福的想像。
世人要掌控幸福、抓住幸福,他們是發現了幸福。他們這樣的邊緣者;一再被家人背叛的邊緣者,像是卡夫卡《變形記》裡,一失去經濟價值就被無視的人。他們在這功利社會中,卻有一個沙漠中的綠洲,是他們心裡所見的各種真實,而不是世人所見的各種虛妄。
這電影有三幕是極美的,一是兩人在車陣中的旋舞;一個是將軍宗道被冤入獄前,去為公主害怕的樹影鋸樹的畫面,那簡直像唐吉軻德一樣,堅持著不合時宜的情懷。
另一幕則是最後一幕,導演用長鏡頭,讓恭洙在聽著宗道從獄中傳來的問候時,那公寓裡掃進來難得的一整片陽光。之前公寓的灰濛變成了魔幻的光暈,顯示著「綠洲」還沒有消失,在將軍的聲音中,公主的幸福還在持續,即便際遇悲慘,但「綠洲」並沒有在消失。
究竟宗道跟恭洙心裡看到的綠洲是真的,還是迷惑我們雙眼的海市蜃樓是真的?李滄東導演用詩的重量拍了一部電影告訴你答案。如此,才是洗滌人心的上乘悲劇。
公寓的灰濛變成了魔幻的光暈,顯示著「綠洲」還沒有消失
《綠洲》為韓國名導李滄東的第三部電影,故事描述刑滿釋放的洪忠都出獄後,家人對他橫加排斥,而他之所以被判入獄,只是為了頂替哥哥的罪名。他之後來到車禍死者的住所拜訪家屬,遇到死者的女兒韓恭洙——一名重度腦麻痹患者,面容扭曲、手腳抽搐。但忠都卻被她吸引,並在衝動下做出侵犯她之舉。但在意外事件後,兩人萌生了情感思念,孤獨的心靈就此漸漸靠攏。不過,命運沒有就此放過戲弄他們的機會。
李滄東早期作品《青魚》、《薄荷糖》、《綠洲》被稱為「綠色三部曲」,不僅在韓國引發熱烈討論,更讓李滄東受到國際矚目,《綠洲》奠定了李滄東在國際影壇地位。此片於2002年威尼斯影展榮獲最佳導演銀獅獎,以及最佳新演員獎等四項大獎。
作者簡介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