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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孤獨眾生相

【馬欣專欄】後現代心理恐懼片,存在與消失竟如此相似──《那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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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男人》除了勾勒出社會階級的不可動搖,也充滿了寂寥感。(圖/《那個男人》劇照)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電影的開頭與結尾都以人物的背面畫像呼應,一層層的鏡像,很像是Edward Hopper的畫,每個人都之於那個城市空間,形同消失與被遺忘的存在。主角城戶律師野愈來愈將真我消失在人前,也很有可能連自己都忘記了自己原是「那個男人」。

夾娃娃機裡有很多玩偶,當他們在那樣的機器中時,它們原本叫史萊姆還是蛋黃哥,就已經不重要了,這是電影《那個男人》的核心,如今的社會化對人只是掐頭去尾這麼簡單嗎?

《那個男人》充滿了「指稱」的意味,不設定是哪一位男子,而在於角色們之於外界他者是「什麼」。且掛滿了滿滿的標籤,如耶誕樹讓樹的本質消失的方式。而角色對自己近乎沒有任何表述,或是落於表述也無法傳達的境地。

這不只是我們現在習慣的勢力讓某個人「社會性消失」,而是主角對自己以「消失」來處理他自身的「存在」,一如社區公園的設施,路邊一郵筒這般,讓大眾「視而不見」來確保自己的安全。

是什麼樣的人要讓自己活得像樹葉蟲一般?為何那個社會會有人活得只是一指稱,而非有他真實的名字。

《那個男人》有趣在它充滿了日常性,無論是陰雨中的孤零文具店,還是安藤櫻演的里枝守著的文具櫃台,還是妻夫木聰演的不起眼的律師城戶與他活如精品的妻子、漥田正孝飾演的安靜男子大祐(只有他的畫蘊含了無限語言)。電影中的每一個人都在代言自己的階級似的存在,但內心的聲音則充滿了嗡鳴聲,以此對照著這世界所有的偏見與定論。

這部改編自平野啟一郎同名小說這故事的確充滿了大師松本清張的魅力,如一滴水掉進溪水中,看似平靜渺小,卻激起水底下的漩渦,除了勾勒出社會階級的不可動搖,也充滿了寂寥感。

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


社會有些沉痾的病態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但為何這樣的群體是舞動著卻是寂寞本身?是因他們遵守的價值是否只是啟動了自己可能被排他的恐懼?

有如卡夫卡所寫的《城堡》,裡面許多人只是把體制內化成自己內在,因此成為「城堡」的概念的守門員而不自知(他是A是B都無法大過他本身的階級),這個故事裡面所有的人都如芭比娃娃的娃娃屋(演繹式的幸福從另一個角度很陰森),包括演妻夫木的岳父在餐桌上的言語:「那些外來的人根本不算日本人。」其他家人如芭比娃娃裝飾般地坐著,如同是他們階級的陳列品。

從那幕開始,我感受到原來隱瞞自我的不只是兩個男主角城戶與大祐,而是這電影的所有人都是「那個男人」,每個人都在恪守自己的制度,在其中因被群化了而感到安全,如同會走動的制度代言人,就如我們現在看到的意識形態恪守者,他們無論財力大小都以巡視「城堡」的小兵姿態為榮,而忘記了自己是誰,與他的名字除一符號外到底有什麼價值。

這與日本原本信仰的名字如同靈魂的招喚全然不同,他們彷彿都在蛇魔女的眼神下變成了石化人,戲中每個人因恐懼與自身認知不明而成為「那個男人」,讓人想到徐四金的名著《香水》中的最後雜交場面,只要不用為自己的決定付出代價,人們很願意忘記自我。

因此這部電影帶出的是一種後怕情緒,如同《城堡》的K置身於無邊的異境,他出不去是因為那裡是個「時代」,主角城戶在一個大制度下,就如同K一般永遠在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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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電影中的城戶與大祐,前者因為是朝鮮族(始終被當成低人一等的外來者),大祐則因為是殺人犯之子,在階級森嚴的日本始終處境邊緣,雖然被制度排斥,但荒謬的是他們也是制度的信仰者,他們對自我的攻擊不亞於外界。大祐甚至打拳擊賽時有如自殘一般,深怕自己也如父親是這個群化中的變異份子。

只有大祐頂用他人名字後,才能放過自己一馬般,與偶然結識的里枝展開了新的生活,他的人生又重新開機一般,如同騙過所有人地悄然安生著。他像偷來的日子一般珍惜新生,那幸福是這部電影瀝青階級中一股暖流,但也無法讓社會這個石頭巨人往人道方向多走一些。

大祐頂用他人名字後與偶然結識的里枝展開了新的生活,那幸福是這部電影瀝青階級中一股暖流。(圖/《那個男人》劇照)


因為現代人多半渴望是社會來認可他們,廣告與傳媒的訊息都將社會一元化,而非由個人轉身去看這社會是個培養皿,有時是承載了過期壞水的羊水,誰也不知裡面孕育了什麼?而個人又要如何適應且能接受自己?

電影中的回馬槍放在妻夫木飾演的律師身上,他活得就像表面平靜的漩渦一般,看似衣冠楚楚,其實所穿所用都只是規格化,你從他的包包到他的表情都是規格化過的。這角色很難演,他內在幽閉了膽怯的自我,包括他的婚姻都是他的加固保險,來隱藏他的真實。

妻夫木飾演的律師看似衣冠楚楚,其實所穿所用都只是規格化,包括他的婚姻都是他的加固保險,來隱藏他的真實。(圖/《那個男人》劇照)


他比大祐必須盜用他人名字才能展開新生還要徹底壓抑,他將自己喬裝成「社會」所有的正確,他就是一個相對於「芭比世界」裡如雞肋的塑膠肯尼,可以是任何人,只要夠正確。而他周圍人對大祐的批評,都如同刺在他身上,讓他更害怕自己身為「社會」的贗品被曝光。

這部電影可以看做一個人被密不透風的體制桎梏,如同趨光的蛾黏在蜘蛛網,也可以遠看整個社會只尊崇某一種「那個男人」的形象,「那個男人」看似開放先進,但實則本質上仍然將「成功標準」這玩具玩弄在掌心,驅使人們同化在不知主宰者是誰的「城堡概念」中。

因此城戶律師在他人抹滅大祐想活下去的努力時,才終於失控顯出怒意。他的人設因大祐案而出現裂痕,但他補強的方式是在某些安全場所徹底拋去了肯尼的樣貌,如同對社會病體的發炎,開始演變出另一種相反「人設」。

說穿了,這社會有如灰姑娘童話,認鞋不認人,你的外貌與舉止都要配合那雙該死的玻璃鞋,它是你的敲門磚,至於灰姑娘叫什麼名根本不重要,童話本質都很黑色幽默。有如安徒生童話的《影子》,本體被吞噬了,或是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假面的告白》,你不知最後留下來的哪一個「理想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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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男人》這部心理恐怖片,因為日常仍流洩出來,陽光灑落的公園,孩子的笑容,生命真實的吉光片羽還在,但趁著城戶律師的走入「自我迷宮」中的劇情,帶出了若摘掉名字、稱謂與頭銜,你我究竟是合乎市場導向,但內在中空的洋蔥,還是只是相對於天地的真實?

寫這篇稿子時,我正恰好聽到《2009年月球漫遊》的機械化配樂,而貫穿《那個男人》的電影配樂則是一個音的多樣變奏,表達出內在的質疑與重組,這是加分的配樂(出自台灣樂團Cicada)。將兩部配樂聽完,社會給我們的表象,幾乎有如一舉打破石膏像,也順便一把撕掉《那個男人》深入骨髓的社會集體假面貼紙,內外呼應,痛快!

 

《那個男人》預告
※本篇文章由作者個人創作授權刊登※



《那個男人》(A Man)由石川慶執導(《蜜蜂與遠雷》《愚行錄》),妻夫木聰、安藤櫻、窪田正孝主演。故事以一場意外死亡的追尋,叩問人的存在意義,改編芥川賞作家平野啟一郎同名小說,導演石川慶與妻夫木聰再度聯手,與安藤櫻、窪田正孝打破個人身分認同,探究人在不同環境的不同面貌。沉穩定鏡節制冷靜,長鏡頭緩慢推入角色內心,包裹在社會派推理的案件偵查下,各方生命經歷對照日本社會問題,不斷對自我提出質疑。若無法改變背負的過去,要如何展開全新的未來?能將人從現在中解放的,是不是愛?
 


作者簡介

同時是音樂迷與電影癡,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在娛樂線擔任採訪與編輯工作二十多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近年轉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文字筆耕。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金馬獎、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與散文書寫散見於各網路、報章刊物,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VOGUE》、《幼獅文藝》、誠品《提案》、《KKBOX》、博客來OKAPI、娛樂重擊網站與《HINOTER》等,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著有影評集《反派的力量》《當代寂寞考》《長夜之光》;雜文集《階級病院》、散文集《邊緣人手記》。最新作品為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作家金句:「人生難免失去,但也讓你有再次擁有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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