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中／不曾再遇到過這樣的愛──淺談川端康成的《少年》

幾年前曾進行過一趟伊豆半島之旅，踏上了川端康成名著《伊豆的舞孃》筆下的文學場景。走進天城山，在風光明媚的山徑中健行，是一條長路漫漫卻令人心曠神怡的步道。故事中的男女主角是一對年輕的少男少女，相識於中伊豆的天城山河津川上游，兩人結伴而行，在互動中滋生似有若無的、情竇初開的悸動。他們走過的那條路，現在規劃成了長達21公里的「踊子步道」觀光路線，從天城山的淨蓮瀑布起始，穿越舊天城山隧道，經過「河津七瀑」後，抵達終點的湯之野福田家。

我帶著對《伊豆的舞孃》的印象走在這條步道上，沿途看見的美景對映著腦海殘存的故事，想到的是少年對少女的情懷，也知道在現實世界中，川端康成確實是因為一場二十歲時的旅程愛上了此地，進而觸發創作出這篇故事的靈感。然而，在那個時候，尚未讀過《少年》的我，並不知道原來在《伊豆的舞孃》的寫作背後，還隱藏了一個更大的故事。那原來是川端康成當年深藏於心中，長達二、三十年來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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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川端康成半自傳小說，獨家收錄川端康成日記及年表

踊子步道的「初景瀧」有舞孃小薰與大學生的雕像。（圖／pixta圖庫）

湯之野福田家仍在營業中。（圖／pixta圖庫）

川端康成在二十歲時到伊豆旅行，這趟旅行讓他寫下了〈湯之島的回憶〉，而這篇文章的部分正是《伊豆的舞孃》的原型。但除此之外，其實〈湯之島的回憶〉裡還有更大一部分是當時未隨《伊豆的舞孃》發表的內容，那便是《少年》的根基。

《少年》是一部自傳性極強的「私小說」，在日本普遍視為是作者隨想的自傳作品，而學界認為文中的「我」，也就是「宮本」（川端小說中的化名），基本上等同於川端本人，而「我」口中的「清野少年」在現實中也確有其人，是川端康成中學時期的室友「小笠原義人」。川端康成在五十歲之際，將大學時代寫的〈湯之島的回憶〉後半部分，加上中學時代的日記、高等學校的作文信件整合起來，再添加年過半百的心境，成為了這部敘述同志情愫的《少年》。川端提到，〈湯之島的回憶〉共有107張稿紙當中，《伊豆的舞孃》大概只占43張，其餘的篇幅幾乎寫的都是清野，比前者還多，共有近70張稿紙。在〈少年〉以及後續其他作品裡，他坦承道：「書寫〈湯之島的回憶〉時，同性愛遠比舞孃還要來得縈繞心頭。而我將此當作祕密，至今都沒有寫成作品。這是我人生中初次遇見的愛情，或許也可以說這就是我的初戀。」

川端康成（1899-1972）是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人。（圖／wiki）

皇冠版的《少年》新增了附錄，特別整理了川端康成的日記和隨筆，摘錄出有關小笠原義人（清野少年的原型）和其他室友的段落。那些真實的生活心境，拿來與私小說《少年》兩相對照，虛虛實實之間，字裡行間全溢滿著難以掩蓋的情感。

是初戀，也是川端活到五十歲回想起人生時，一段給過他溫暖、洗滌和救贖的「不曾再遇到過這樣的愛」。純真的小笠原義人對於少年川端的影響，或許成為川端康成這輩子追尋真愛圖騰的終極想像，否則又怎會過了三十年，走過與異性結縭的婚姻卻仍念念不忘？

中學校園的少年愛，兩個青春無敵的國中男孩，純淨無瑕如白紙透著光，有時甚至甜到都感到刺眼了。川端康成極度詩意的文字，深刻地勾勒出少年們的情熱與糾葛，且畫面感豐富，我一邊讀著，彷彿眼前已一邊想像了影視化的改編。

男孩們慾望滿滿，像臨界煮沸的開水壺蓋，蠢蠢欲動著，一不小心就會爆發。

「拉起清野溫暖的手臂環住自己、摟住他的頸子。清野也在半夢半醒間用力摟了摟我的頸子，將臉埋進下方……我那渴望的嘴唇落在他的額頭和眼皮上……想在我們的世界裡享受你的肉體到最大限度……」

雖然冒進，但一切是可以被允許的，因為青春。青春有盲愛的豁免權，允許莽撞的衝勁；允許敢愛敢嫉妒；允許去試探肉體和精神交界的可能性。

「我的身體奉獻給你，隨你處置。要殺要活，都隨你意。或者你要吃、還是要養，也都隨你意。」

少年有時有遊走在肉體的邊緣，有時也僅有聽來呆蠢卻又可愛至極的對話。

「我真的喜歡上了清野。
對他說：『成為我的企鵝吧。』而他也回我：『當然好。』」

讀川端康成的《少年》時，我驚訝這真的不是現代人愛看的校園同志愛情故事嗎？大作家在魔法般的筆觸中，自揭青春的純愛，那力道即使跨越七十年的時空依然不減。入戲的我讀著，幾乎以為幾個關鍵時刻，配樂就要響起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

相遇有多喜悅，離別就有多感傷。讀到清野寫給少年宮本的最後一封信，看見他想像著未來某一天的重逢時，「我／宮本」卻已經暗自明白，他們已不會再見。

不是不想再見，而是不忍再見。

愛短情長，宮本（川端）感謝著清野（小笠原），獨自帶著心底不能言說的寂寞長大。至於皈依宗教而失去宮本的清野，想必也是寂寞的吧？畢竟他曾苦苦央求過宮本：「請永遠做我的朋友。」因為從沒有人那樣疼愛過他。

是愛人還是朋友？少年們的心中各有不同的期望。

窩在宿舍同一張床上的他們，想過彼此未來會變成怎樣的大人嗎？

斯人已遠，一切都已灰飛煙滅，如今青春或衰老都不相干了。所幸那些情感被保留在了有溫度的文字裡，每當後人的我們讀一回，他們就能再愛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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