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需要魔法的力量來改變世界,改變世界的力量存在我們的體內,我們該做的事應該是激發這些能力,讓世界變得更好。」
── J.K.羅琳
對於每個曾經在無趣現實中稍稍嚮往過冒險的孩子來說,童年與朱爾.凡爾納《環遊世界八十天》(1873)、馬克.吐溫《湯姆歷險記》(1876)、羅伯.路易斯.史蒂文生《金銀島》(1911)這些經典名著,應該都有過一段美好的相處回憶。
結交好友、萌芽青澀之戀、步上帆船航向未知島嶼、跟暴戾的海盜或野蠻人交手,最後從他們手上奪取寶藏光榮返鄉……19世紀開始盛行的西洋冒險小說,主角通常是勇敢(叛逆)的男孩,無論用什麼方式,都會打倒或智取比自己還要強大的反派,以「邪不勝正」的完美邏輯畫下句點。故事時常深受哥倫布、麥哲倫活躍的「地理大發現」時期影響,總之,歐洲以外的荒蠻地區都充滿了毒氣猛獸,馴服陌生地,是少年們成長為一個男人必經的挑戰,也隱隱呼應了歐洲人的征服者心態。
這一類過去再普通不過的設定,正逐漸迎來改變。印度籍奇幻作家蘇曼.查納尼(Soman Chainani)便在改編白雪公主、小紅帽等童話的《極度危險的經典童話》(2021)訪談中指出,「白人霸權」統治的領域也涵蓋文學,他從沒有在小時候閱讀的名著中看到與自己相同膚色、LGBT傾向的人擔任要角,POC(有色人種)在文學裡根本被徹底邊緣化,於是查納尼主動嘗試為他們發聲。
比起查納尼,曾在大學授課的美國學術歷史學家亞莉克絲.E.哈洛(Alix E. Harrow,1989-)為弱勢族群挺身而出似乎更令人驚嘆,因為她是位不折不扣的藍眼白人。哈洛並未理所當然享受身分優勢,她投入奇幻小說創作後,接連繳出顛覆意識型態、趣味性超高的長短篇作品,2019年以處女作〈女巫逃生指南〉一鳴驚人勇奪「雨果獎」最佳短篇小說;第一部長篇小說《一月的一萬道門》更入圍雨果獎、星雲獎、世界奇幻獎、英國奇幻獎等業界最高榮譽,被評價為是一本「前所未見」的奇幻小說……如此神勇?是的,至少少女「一月.雪勒」可能就是位讓你雙眼一亮的非典型混血主人翁:頭髮又蓬又亂、膚色不黑不白、甚至不是什麼特別可愛的「小美女」,一點都不甘心於平淡的人生。而命中注定的男主角更不是什麼白馬王子,而是個一月本來並沒有什麼感覺的雜貨店小孩。爾後加入探險者團隊的最強隊友,還是位讓你腦海直接浮現《黑豹》(2018)中「朵拉親衛隊」隊長的強悍黑美人,另外還有一條凶狠的大狗狗。OK,為什麼作者會設定這樣一群……另類的組合呢?她可沒在迪士尼裡進行漫威改造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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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肯塔基州田園成長的哈洛之母,對女兒走上這條不凡之路有重要啟蒙。由於媽媽擁有英國文學與歷史雙學位,讓哈洛在一個堆滿維多利亞時代兒童文學作品的房子裡長大。而大量的非裔美國人研究資料,更使她留下深刻印象。哈洛後來真的當上教學非洲和非裔美國人歷史的兼職教授,在這個冷門學科能有一份工作是罕見的。
哈洛在科奇幻雜誌《軌跡》(Locus)的專訪中說,除了教課的學問,她念碩士時研究的大英帝國史也對她的創作觀產生影響,「總的來說,我對權力問題、以及我們如何獲得今天的權力結構感興趣,我著力研究 19 世紀末和 20 世紀初的種族、階級和性別結構。」哈洛在教書工作有著落後,開始了12歲後再也沒有嘗試的寫作,並重新回味以前最喜歡的兒童文學,卻發現自己產生截然不同的觀點。
「彼得潘、愛麗絲、納尼亞……我是在書本中成長的孩子,在充滿想像力的奇妙世界中長大。孩子們總是在尋找穿越到其他世界的方法。」但對日不落國有了深刻研究後,哈洛發現這些故事蘊含了當時的「殖民幻想」,灌輸某種可怕的願景給小孩,無形中培養出「帝國價值觀」的公民。於是《一月的一萬道門》被哈洛稱為「《納尼亞傳奇》2.0」:一位茫然生活在19-20世紀交接點的少女,發現一扇通往異世界的魔法大門──然而她慢慢發現,要對戰的不是那些神祕的異人,而是自己最熟悉的存在。
1901年,理性主義如日中天,早熟的女主角一月在富豪洛克先生的佛蒙特州大宅內生活。在她有記憶以來就與母親失散,而親生父親為洛克工作,走遍世界各地為雇主考古尋找奇珍異寶,充實比博物館還要厲害的大宅典藏物、或是高價拍賣賺取更多錢,根本沒有好好陪伴她的時間。小說以一月討人喜歡的自述,以及另一位頑皮女孩:1866 年出生於肯塔基州的雅德蕾.拉森的早年人生交替上演。
曾經在7歲展現出奇幻能力(卻被洛克先生狠狠教訓)的一月,於17歲生日前一天,從家中找到一本散發淡淡海洋與香料味道的神秘皮革書。這本從雅德蕾的誕生開始記述的書,讓一月知道這個世界有許多通往不同世界的大門:可能是廢墟中一扇破舊的木門、森林的黑暗洞穴、窗戶之間的縫隙、又或者是……一座衣櫥。原來自己小時候開啟的門扉並非愚蠢幻想,她曾經踏進過一塊美麗的領土。沒多久,洛克先生告知她,父親已失聯三個月,基本上等於死在某個無人知曉的荒野的噩耗。一月不願接受這個消息,決定逃離這個把自己當成「收藏品」的大宅,尋找父親下落。沒想到,她很快就面臨洛克先生所屬的新英格蘭考古協會不友善(嚴格來說是「邪惡」)的老白男追擊。手無寸鐵的一月,將發掘出神奇的魔法能力:文字。一月主線與雅德蕾支線,也像是緩緩攤開大航海圖般,展示出令人震撼的真相。
如「Bookreporter」網站書評所言,愛書人很難抵擋「書中書」。每當打開一本書,與你生命中接下來幾個小時的英雄共度,是無可比擬的某種魔力。公曆中的「一月」( Janus )來自羅馬古神「雅努斯」的名字,是掌管「大門、選擇、開端、結尾」之神,無疑蘊含了整本小說壯麗的核心主旨、女主角的命運。而我們跟隨一月旅途,也彷彿體驗了一次次的穿越。哈洛的文字機鋒不斷,每個隱喻、標點符號與起承轉合,都具有打開新一道關卡(門)的企圖。《一月的一萬道門》歌頌了故事,把文字轉化成力量,替夢想建構為真實。
為什麼說本作「前所未見」?除了主角群的設定,更因為它完全跳脫「劍與魔法」的王道設定。這場多重異世界冒險,沒有戰爭或騎士元素,即使故事裡的「文師」能夠將文字灌注意念創造奇蹟(類似具備各種功能的《死亡筆記本》),能力也有很大的限制,雖然跟《哈利波特》同屬奠基於現代世界的「都會奇幻」,但一月與父親能做到的,比哈利.波特還要少。在奇幻小說與兒童文學之間取得平衡,兩邊的粉絲都會喜愛。
但最關鍵的一點是,哈洛藉由混血的一月、黑美人詹妮在「文明社會」的所見所聞、被歧視排斥的實態,呈現出傳統冒險故事其實並不公平。特權和種族,階級和權力,控制與統治……我們很容易臣服於歐美習以為常的「正史」,長年把殖民地奴役原住民視為理所當然,沒有感受他們莫名遭侵略、殺害的痛苦。
《一月的一萬道門》提供了兒童奇幻文學過去最欠缺的觀點,更以一月「不乖乖聽話」就被囚禁、送進療養院施打藥物的遭遇,訴說父系社會中沉默女性的悲劇。而一月、雅德蕾在主動追求真愛的奮不顧身,也令人無法釋卷。
哈洛的處女作〈女巫逃生指南〉中,就以美國婦女選舉權的案例帶入類似的女性主義論點。她認為「故事」持有改變人與世界的力量。小說是一種抵抗階級差距、種族主義、性別歧視等霸權的策略。哈洛把邊緣人、僕役搬到鎂光燈正下方,她的小說主角以一種自由的、狂野的思想掙脫牢籠,改變她們周圍環境,也帶給讀者無限的勇氣。筆者一定要強調,《一月的一萬道門》毫不說教,熟讀少年冒險、19世紀文學的哈洛,巧妙運用一種優雅的維多利亞兒童小說語調敘事,閱讀感受十分舒適。即便您沒有特別喜歡幻想設定,文史雙修的哈洛在本書展現的文學造詣,似乎為每一個詞彙注入了魔法和可能性,亦是一種純粹的讀書享受。那股「來,聽我說個故事吧」的熱情躍然紙上。
嶄新的「奇幻」與歷久不衰的「愛情」,並以文字構築出真正的魔法。本作可謂人類輪轉到21世紀後才得以詮釋的冒險童話,並嵌入無論大人或青少年都會沉浸其中的兩段羅曼史,它邀請您逃離、又邀請您回家,您一定也擁有著改變著什麼的「力量」。一同跟上奇幻文學界重量級新星哈洛的腳步,推開那扇通往新世界的門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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