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初次在香港出版,是在2019年7月的事。那時候,城巿仍然喧鬧,並沒有誰意識到,持續經年,恍如不散陰霾那樣的失語氣氛,即將掩至。
表面上,《失語》取材自數年前一則關於教師自殺的本地新聞,但其內容的底層,卻是關於語言的霸權。權力鬥爭的戲碼,在人和人之間、辦公室裡、學校裡,體制和各種機構之中,以至國家和民族之間,從古至今,每天都在上演。
在小說的世界裡,主角伶和慧來回於狹小的辦公室和居住環境,工時很長,疲累而抑壓,在一個人們為了自身利益,不斷擠壓他人的環境裡,她們以各自的方法,改變自己以迎合制度和上層的要求,以至面目全非,卻還是擠不進權力可以容納的範圍。
我以很快的速度讀完這本小說。劉綺華顯然在以小說語言營造氣氛和人物心理活動方面,費了很大功夫,以至小說的敘事節奏和人物的意念流動,交織成一個網,把讀者網住。忍不住一直讀完,掩卷後,心裡留下了長久的震動──或許因為,小說呈現了人在制度裡每天都被生吞活剝,卻以各自的方式逆來順受所有的殘忍。
小說分為兩部分:慧與伶,伶與慧。以新入職的中文科教師慧在學校自殺的事件為中軸,折射出在一所學校裡、在中文組老師和校長之間、在老師和學生的互動之中,人如何在自己也未覺察之前,已丟棄了自己的母語(廣東話),在不自覺的情況下,也一併捨棄了那套語言系統所賦與的自我價值、文化和尊嚴。觸發慧自殺的誘因是「普教中」(以普通話教授中文科)和基準試的評核制度。歸根究柢,中學要進行普教中和基準試的真正原因,是城巿已被北方大國歸化,因此,城巿裡的人必須說出一種不屬於自己舌頭的話。
慧的離世,引發了伶深層的不安,連帶也動搖了她在中文組的位置,曝露出她在那個教員室裡岌岌可危的脆弱。畢竟,在那個弱肉強食的職場裡,被壓在最底層的慧被吃掉了以後,剛好站在她之上的伶必然率先遭到威脅。
從表面看來,伶和慧是迴然不同的兩種人,伶如其名,伶俐聰敏,善於鑑貌辨色,看風使舵,扭盡六壬巴結逢迎,投他人所好,只是為了能留在自己的崗位上,在世上找到一個安身的所在。慧不修邊幅,心思單純,對世俗要求,以至群體內的人際關係,既不感興趣,也欠缺敏感度,她只是純綷地希望能通過基準試。然而,她們其實有著不少共通之處──都是成長於單親家庭的獨生女兒,欠缺父親的依靠,與母親相依為命,她們之所以成為老師,不約而同地也是為了滿足母親的期望。她們對於母親,都有著過度依戀的傾向,以至扭曲甚至失去了自我。
不過,弱勢者面對壓迫的時候,並沒有聯結力量,相反,聰明的伶把慧踐踏在腳下,和同事一起取笑她,在她身上佔盡各種好處。
慧的心思純潔,在權力的壓迫下,只懂得努力考取基準試,最後固然成了第一個犧牲品。或許,在小說的世界裡,她其實是唯一一個正常人,才會在非人性的環境下,真誠地對待身邊每一個人──也因此,當她發現這個制度並沒有讓她立足之處時,才會感到一切的問題都源於自己,而且是自己的腦袋。在一個已陷於瘋狂的社會裡,稍微正常的人,都會被視為瘋子,或,早晚被迫成瘋子,所以,慧鑽破了自己的腦袋。
她們毀滅自己的方法,是耐人尋味的。慧的破斧尋舟,最後使她失去了生命,而且無法帶來任何改變。願意也樂意隨俗的伶,無論如何努力也在職場上不斷碰釘之後,她想到的是變容──做整形手術,以催俗運勢。
無論慧或伶的選擇以至最後的結果,其實都是丟掉母語(母語也就是表達能力、價值觀、自我形象以及接受渠道等一切的源頭)後不可避免的後果──切割了藏在語言中的自己、生活記憶和歷史。弔詭之處,也是兩難所在,只有完全摒棄自己的身分,她們才可以得到在中文組的有利位置,才有生存的空間和保障。
因此,讀到最後,我才會感到悲哀和震撼。慧和伶這兩個女性角度,所代表的既是廣東話的弱勢處境,卻也是具有各種可能性的頑強生命。她們都沒有任何代表權力的男性可以依附,卻是柔軟的、靈活的,隨時可以絕處逢生的──就像小說結尾,伶在手術後醒來時,對著鏡子不甘心地說出的那句話。
像這樣的一個小說,當然要用廣東話書寫。這樣,在不諳廣東話的讀者看到,皺著眉頭不明所以,或許也激起了某種語言霸權意識,想著:「為什麼不寫中文書面語?」時,就更明白小說裡人物的處境。這樣,在懂得廣東話,而且在各種強勢語言縫隙下掙扎多年的人讀到,就會懂得慧堅持說著被恥笑的普通話時的卑屈,或伶以廣東話罵人時的倔強。畢竟,無論是對話或書寫,在各種語言之間,不能言詮的比可以表達的,都是更多更多。
作者簡介
延伸閱讀
- 從用大家看不懂的台語寫論文,到邁向台語文學的新時代──專訪《台語現代小說選》主編呂美親
- 所有的問題都是語言的問題──讀鄧觀傑《廢墟的故事》
- 個人意見:何謂語言的「正確」與「高級」?看《英語如何成為世界通用語言》配《窈窕淑女》
- 活著的心願僅僅是「挺直腰桿做人」:香港作家韓麗珠談《半蝕》
- 馬欣/直視「不正確,毋寧死」的亞洲病態社會──讀何致和小說《地鐵站》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