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美親從小是講台語的,嘉義出生長大的她,雖然受的是華語教育,但一離開校園,台語就是生活的語言。直到進入東海大學中文系,接觸到一些來自台北的同學,才發現自己有「台灣國語」,她回憶,「當時受到很大的文化衝擊,我從不知道自己講華語有口音,當時雖然已有一點台灣意識,還是會有點自卑,也開始意識到社會看待台語的態度和華語不太一樣。」
呂美親真正認真研究台語,是受到兩件事刺激,一是大學時讀到林央敏發表於《自由時報》副刊的詩作〈讀汝這本冊〉(2000年9月15日刊登),她第一次發現原來台語可以寫出優美的詩;二是進入清華大學台文所之前,接觸到二二八事件的家屬,訪談時皆以台語進行,呂美親意識到語言對於民族文化的重要性,決定以「日治時期台語小說」為研究主題,並嘗試以台語文寫論文。
當時教育部尚未公布「推薦用字」(2007-2009年才陸續頒布完畢「推薦用字700字詞」),呂美親靠著讀文本自學,以漢字夾雜白話字(羅馬字拼音)的方式書寫,非常辛苦。「而且當時整個社會還沒什麼台語意識,有人質疑,台語文學有什麼好研究?為什麼要用大家看不懂的文字寫論文?」呂美親很掙扎,但她知道,如果沒有人開始,就無法走出一條路。沒想到這個決定,成了22年後她編選《台語現代小說選》的行動根基。
2007年呂美親交出20萬字碩論《日本時代台語小說研究》前夕,她正看著口考意見修改論文。(照片提供 / 呂美親)
距離台灣第一部台語小說選、1998年宋澤萊主編的《台語小說精選卷》,呂美親編選的《台語現代小說選》是闊別了24年後,再一次精選從日本時代到台灣當代作家的經典創作。這個不可能的任務,誰聽了都覺得吃力,呂美親卻是自願扛上肩頭,「我要做這件事!華語文學什麼都有,但是台語小說選、台語散文選、台語詩選都空白一片,到底這一百年台語文字和文學發展如何?」目前任教於師大台灣語文學系的她,希望學生也有機會讀到優質的台語文創作。
台語文有「教育部推薦用字」是這十幾年的事,呂美親選文時遇到的第一個困難是,這百年來每個時期的用字都不相同,早先台語很多用詞也讓人看不懂,她先和學生編整成標準字,出版社編輯再校對;同時還要勤做功課寫註解。她說,「可見這本書來得太晚了,但再晚就不行了。我們付諸行動的實踐太不足,以至於拖到現在做起來這麼吃力。但為什麼會這麼晚?是什麼原因讓台語文學無法進入主流閱讀市場?」
受限於篇幅,《台語現代小說選》只收14篇文章,呂美親解釋,當代文學一篇就有上萬字,再多就會過於厚重,這本選集只是一個起頭,但光是起頭就很困難,日本時代使用台語文寫作的作家不多,能落實「書面語和口語一致」的作家更少。書中的郭頂順〈拯救〉是使用羅馬字(白話字)寫作,呈現當時的作家也曾受到西方宗教視野的影響;楊逵被認為是「日語作家」,但他其實曾用台語文寫作,〈剁柴囡仔〉就是作品之一;還有賴和的〈一个同志的批信〉,展現了百年前的台灣作家如何模仿中國白話文之後,再落實書寫「台灣話文」的作品。
此外,〈與其自殺,不如殺敵〉是當時最激進、最提倡女性自主的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小說,對屠殺鎭壓或是資本集團在殖民地等各種作為進行批判。作者署名「蘇德興」,由黃石輝寄件投稿給賴和,卻未被刊出,直到1990年代才被出土發表,這是呂美親列為推薦必讀的文章。
1990年後,台語文學論戰啟動,加上雜誌發行與文學獎舉辦,台語文作品質量都有提升,呂美親也在文學獎首獎作品中尋覓,收錄了陳明仁的〈詩人的戀愛古〉,這是一篇自我探索性向的同志小說;陳正雄的〈命〉寫一段被魔神仔牽走的往事,談及偏鄉弱勢孩童處境;藍春瑞〈奪人的愛〉,從男性觀點反省傳統婆婆壓迫現代媳婦;林美麗的〈八卦紅之心〉則以精神病患為主題,描寫他們苦於疾病的心理狀態,以及致病的可能原因。
透過選集,呂美親希望讀者能看到,台語小說雖比華語文學步伐稍緩一點,其社會關懷、文史反省與多元議題,並沒有落後太多。呂美親認為,「我不敢說,主流市場一定要看見《台語現代小說選》,但這本選集用了標準字,有歷史爬梳,還有多元議題的呈現,對新時代的台語文讀者來說會是很好的文本,這是一個開始,讓讀者對台語文學有不同的想像,我也渴望看到台灣其他本土語言有文選出現。」
她寫下長達兩萬字的編者序文,細細說明從日本時代開始,「台灣話」如何進入「新文學運動」,如何實踐「言文一致」的過程。當時台灣被日本統治,日語為國語,文化上的祖國是中國,所謂的「美文」是以漢字書寫。在這場新文學運動裡,知識分子以「全漢字」 進行語文改革,先從 「文言文」 改成 「白話文」,再修改成 「接近台灣話的文章」(當時稱「台灣話文」),過程曲折繁複。而「教會羅馬字」雖然也是書寫的選擇之一,又能表現發音,但台灣人熟悉漢字文化,且戰後國語政策對於羅馬字各種打壓,導致現代讀者閱讀羅馬字原文非常困難。
從1920年代初期,以台灣本土語言出發的語文及文學改革,走了近一百年。「這段過程很困難,就算是研究台灣文學的人也不一定重視,很多年輕人甚至不知道台灣以前的主要語言是台語,還以為日本殖民前的台灣就是講華語。」呂美親這篇長長的導言,除了希望台灣文學的研究者,更理解母語現代文學建構的不易,也希望一般讀者知道這段曲折的歷史後,能明白延續台語的必要。
呂美親想要對話的還有文學主流市場,每年都有華語文學選,卻不見台語、客語、原住民語的選集,更別說詩選、散文選等類型。當一個國家還是習慣以華語寫作,就稱不上是「多元語言」國家,因為不同語言有不同的思考脈絡,每個民族有不同的語言表現方式,也有不同的價值觀,「當華語文學變成台灣文學的代表,只會延續母語書寫的困境。」所以呂美親還有更多目標,她要繼續編台語散文選、詩選。
她特別敬佩感謝過去努力的前輩,當時台語文學的主張被污名化,批評者認為台灣文學已經發展不易,強調台語文學只會造成負擔。「但母語文學是希望台灣每種語言都可以復興,只是因為說台語的人比較多,所以聲量比較大,並不代表忽略其他母語,而客語或原住民語在書寫上的無力,也不是台語文學所造成。」
「前人啟蒙我們,現在我們接棒、產出,接下來呢?」呂美親坦言,即便是沒經歷過「說台語要被處罰」的當代青年,受到國語政策影響,內心某方面可能看不起母語,也不覺得用母語寫作的必要性,更不會想到,其實台灣各種母語都應該和華語「平起平坐」。
呂美親目前任教於台灣師範大學台灣語文學系。(照片提供 / 呂美親。攝於讀博班時的日本一橋大學)
近年開始有母語創作和有聲書出版,但這條路孤獨且難走,無論讀者數量或市場都遠低於華語創作,這也讓呂美親更感謝願意付出努力的母語作家,「十個作家裡有兩個人願意嘗試以母語寫作,就能造成影響,新世代的創作者就算母語不好,也可以藉由編劇、演戲,推動語言文化的行銷與傳播;若政府願意投注資源,讓母語成為流行文化的一環,也會減輕母語作家的負擔。」
呂美親把台語文推動的目標放在30年後,且必須藉由教育來深化,這兩年,她參與高中台語教科書的編撰與推廣,希望讓學生使用與時並進的台語教材,內容包含媒體素養、人權、性別、環境等議題,但現今最大問題在於台語師資不足。「這是一段很長的陣痛期,社會的文史意識還沒回來,母語能力也在重構中,可是,30年前的人在論述『台語能不能寫作』時,或許無法想像現在我們能使用政府推薦字寫出這麼多文章。運動者當時有目標,恐怕不敢奢望能實現。但如果當時他們不做,就沒有現在的發展。現在也是,如果我們要等一切準備好才做,這個語言就死了。」呂美親說。
對於許多人抱怨本土語文教育,或批評台語在家學就好,不應該「讓學生很忙」。呂美親已經聽慣了,她笑稱自己就是靠著學台語得到工作,所以一種語言使否有用,是被建構出來的。她認為,未來母語發展是認同論,而非血統論,有不少學生是外省人第三代、第四代,卻在學習台灣史觀後,認為應該學台語,「前人讓這個語言受傷,所以現在他們願意成為止血的角色。」她認為,「當這些學生成為台語老師,一定會為台灣未來的語言環境帶來改變;困境和困難都過去了,我們可以一起開創台語文、台語文學的新時代。」
最後,OKAPI 也請前衛出版社主編鄭清鴻談談出版端的思考:
A:和華語書相比,編輯台文書大概有兩種層次的困難。
《台語現代小說選》註腳最初嘗試以楷體呈現漢字,以源樣明體呈現羅馬字。源樣明體可支援台語羅馬字,但外觀較寬,與漢字並用時,閱讀節奏相較之下有被拖長的感覺,一時不察,也仍會發生字體被取代的小問題(如紅底線所示)。最後選用Taiwanese Serif與楷體搭配,感覺較為協調、俐落。(圖 / 鄭清鴻提供)
A:以我自己的觀察,最近十年來,社會大眾對於本土語文、國家語言議題的重視程度高度成長,絕非過去的我們所能想像。這一方面固然突顯台語、客語和原住民語分秒流失、更加嚴峻的傳承危機,但另一方面,2019年通過《國家語言發展法》,「公視台語台」設立,以及文化部「語言友善環境及創作應用補助」的挹注,的確都有助於本土語文的推行與傳承。我們從各領域的新銳創作中也都能看到,年輕世代也開始願意重視語言問題,進而重新認識台灣不同的族群與文化,化為精神的養分,成為作品的骨肉。
我也非常期待目前各種國家語言都能跨越限制或框架,創造各種文學類型和主題,甚至更多元的內容,帶動新一波的流行。在每一個當下,不管什麼樣的語言,都能友善互動、雅俗共賞。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