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思覺失調症的初步理解主要來自《背離親緣》一書。向來悲天憫人的安德魯・所羅門(Andrew Solomon)對思覺失調症提出相當沉重的觀點:「死亡」也許是這疾病相對輕微的部分。多數時候,患者生前的經歷更讓人感到絕望。所羅門描述該疾病的作用力是:「父母必須接受這十多年來所認識、鍾愛的那個孩子,恐已找不回來。即使孩子表面上看起來仍是同一人。思覺失調症很可能跟阿茲海默症一樣,不是一種『外加』的疾病,而是一種『取代』、『刪除』的病」。
一個家庭但凡有一位患者,就足以導致家庭秩序分崩離析,《隱谷路》主角群蓋爾文一家十二個孩子,十男二女,男孩中有六個罹患思覺失調。讓人很難不對他們的故事肅穆以待。
作者羅伯特・柯爾克(Robert Kolker)提醒,我們得先從思覺失調(schizophrenia)說起。1908年瑞士精神病學家尤金・布魯勒(Paul Eugen Bleuler)創造該詞,字根schizo意指「撕裂」,指涉的是病人內在與外在的分裂。
「思覺失調指的是個人在意識之外築起圍牆,最初或許緩慢、難以察覺,但病情劇烈時,患者會與現實全然隔離,直到意識被圍牆完全包圍,再也接觸不到他人眼中的真實世界」。
《隱谷路》介紹蓋爾文一家的序幕即深具張力:27歲的長子唐諾德對7歲的老么瑪麗窮追不捨,因唐諾德虔信妹妹是聖母瑪莉亞的化身。唐諾德率先發病,在他之後,陸續五名弟弟也接二連三出現異狀。其他六個沒有發病的子女,終日活在恐懼與恥辱之中,永遠不能預測他們的手足即將幹出什麼大事。幾十年後,當科爾克著手書寫這蓋爾文一家,唐諾德已七十好幾,瑪麗年過半百,且改名為琳賽,琳賽認為他們家必然有創傷、震懾與暴行,但之中也有人性。柯爾克也同意,定調《隱谷路》是關乎「在被大部分世人都認定一無是處的幾個哥哥身上重新發現人性、是關於在發生種種能想像得到的最惡劣境遇之後,找到方法,重新理解家庭的意義」。
母親與十二個孩子,偶爾還有父親
得從這個家庭的起源說起,十二位孩子的父母:唐與咪咪,他們曾以馴鷹為業,縫上鷹隼的眼皮,透過剝奪視覺,讓猛禽對馴鷹師的聲音跟撫摸產生依賴,這是縝密的加害與控制,隨後猛禽的服從跟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沒有太大的出入。這與他們後來養兒育女的經驗產生極大的對比:他們再怎麼努力都無法馴服他們家狂躁的基因。
咪咪渴望親近丈夫,唐與家庭卻總是若即若離。這樣的關係實在稱不上健康,弔詭的是孩子卻接連出生,雙方長輩都大嘆滑稽。科爾克直探咪咪的幽微心事:生小孩才能轉移咪咪的注意力,讓她無暇思考丈夫的淡漠。十四口的飲食跟家務可不是開玩笑的,咪咪還為了皈依丈夫信仰的天主教上了好幾年的輔導課。《隱谷路》處處可見咪咪的無微不至與唐的置若罔聞,他甚至以數字稱呼每一位兒子,也許是為了方便,但這也讓孩子懷疑自己只是一組編碼。
再來說說封面那張驚人的照片,階梯上十個男孩與他們的父母,長子唐諾德抱著剛出生的弟弟彼得。咪咪第十次生產因子宮嚴重脫垂而住院,醫生跟祖父都嚴肅地要求她停止,但就像照片裡咪咪笑得滿臉開懷,沒多久她又懷孕了,這對夫妻如願以償,盼來了女兒。唐被一個俱樂部選為「年度最佳父親」,咪咪的回應再次揭發了這段婚姻的暗影:「孩子都是我生的,學歷與掌聲卻都是他的。」咪咪日益成為一個時時流露出刻薄特質的婦人,這讓她後續吃了不少苦頭,幾年後很多專家把蓋爾文家的現象歸諸於咪咪是個陰晴不定的母親。
階梯最上方為唐與咪咪,長子唐諾德抱著剛出生的弟弟彼得。
「孩子有思覺失調」,這件事發生了六次
十二個孩子出生以後,蓋爾文一家舉家搬到隱谷路,唐的職涯有了重大突破,孩子們的異狀也日趨明顯。咪咪不像唐,在外界有個遼闊、任他施展身手的世界,她只有家,所以她練就了一身「抽離」的好本領。意思是,當她不想看見家中的醜事,她就真的看不見。
北野武說過,「災難並不是死了兩萬人這樣一件事,而是死了一個人這件事,發生了兩萬次。」這句話拿來描述蓋爾文一家也很適切。家裡若有一位孩子確診思覺失調,就足以讓父母心碎,何況發生了六次。
兩位健康的小女孩不僅得分擔母親的家務,還得在弟兄們做出讓人駭然的舉止時,把自己鎖起來,等候警車鈴聲響起。唐依舊置身事外,咪咪疲於照應接連發病的孩子,少了父母的照看,最終醞釀出蓋爾文一家的另一起悲劇,家內猥褻和性侵,性暴力頻繁地交織在蓋爾文一家的故事裡,讓人難過的是,加害者與受害者的數量都很龐大。噩耗接踵而來,相對穩定且才華洋溢的老四布萊恩殺掉自己的女友,旋即轟掉自己的頭。一家之主唐中風,被迫提早退休,家中經濟陷入困境。目睹父親倒下的老十彼得也崩潰了。咪咪索性實施差別待遇,提供生病的孩子歸屬,卻讓健康的孩子時時感到無家可歸。此書的問世,老么瑪麗(琳賽)扮演關鍵的角色,我們也會看見她對母親咪咪的控訴,對於健康的孩子來說,兄長的瘋狂招致的苦痛是一回事,咪咪的取捨又是另一回事,有時簡直分不清何者更傷人。萬幸的是,唐中風之前的工作讓他認識一群百萬富翁,包括蓋瑞夫婦,不遠的將來,這對夫妻將不斷地伸出援手,挽救朝谷底高速滑落的蓋爾文一家。
《隱谷路》試圖梳理沉痛的生命經驗。若要誠實答覆我感受到什麼,我會說我感覺到生命的脆弱以及無止盡的孤獨。書中每一個人都像薛西弗斯,遭遇殘酷懲罰,但他們仍持續不懈地將石頭往上推。我也感受到,悲劇往往環環相扣。若唐提高對家庭的參與,咪咪興許不必生這麼多孩子來證明自身價值,他們將更有餘裕觀察子女的發展,進一步防微杜漸。
精神醫學的歷史:社會如何改變對於精神疾患的看法
科爾克也詳實紀錄精神醫學的演變,或者,更深層地說——我們應如何看待那些非典型的認知型態。從重量級著作《一位神經疾病患者的回憶錄》的誕生,到佛洛伊德與榮格的爭執——到底思覺失調是純粹心因性,還是有器質性、生物性的因素?也就是先天與後天應如何斟酌?
天主教驅魔必須喊出惡魔的真名,才能成功。思覺失調有千百臉孔,病患初始承受了很多不人道的治療方式,一度不被視為完整的人。緊接著,精神分析理論蓬勃發展,把矛頭指向父母,這個理論讓病患免除了駭人的腦白質切除術,但也讓父母承受過激的譴責。兩種治療觀點爭論不休,倒是不約而同讓家屬放棄就醫,他們不想要看到孩子被虐待,也不想要自己被推上絞刑台。
不問成因為何,人們更在意治療成效。藥物或是心理治療,沒人說得清楚「效果」的機轉,唯一可知的是前者費用低廉許多,多數患者因此吞下數量可觀、效果不詳的藥物。到了70年代,又多了一個新戰場:精神疾病的診斷是否為當權者對弱勢者一次無情的碾壓?若是,那診斷他人有思覺失調不啻是一種壓迫,這波「反精神醫學」的狂潮或許真有見地,但也讓實際上備受折磨的人再次陷入孤立、失去應有的醫療處遇。
直到採取折衷觀點的科學家琳恩・德里西(Lynn Delisi)與羅伯特・佛里德曼(Robert Friedman)(以及背後族繁不及備載的功臣們),發掘了蓋爾文一家的存在,我們才看見一絲曙光。兩人研究方向不盡相同,目標卻很一致:找出思覺失調症的生物性成因。他們付出甚多,時而突破,時而沉寂多年,時至今日,仍難以斷定要如何發揮他們的發現,終究我們大腦之複雜不亞於宇宙天體運作,但他們奠定了廣袤的基礎。我可以理解為什麼研究人員始終對蓋爾文一家念念不忘,十二個小孩,一半正常,一半瘋狂,他們來自相同的父母,在同樣父母的管教下成長,展現出的面貌竟如此懸殊。無論支持哪一派觀點,都能從這個家庭的故事找到迴響。
我尤其激賞柯爾克將《隱谷路》收束在琳賽的女兒凱特走進佛里德曼的實驗室,凱特目標是成為研究員,研究這個徹底改變他們家族的疾病,她才18歲,卻能進入這個享譽盛隆的研究單位,有人質疑她捐了多少才可以走後門?凱特擠出笑容,她的家族確實捐了很多,遠超乎常人能夠想像的程度。捐的不是錢,而是大腦、基因,與他們的人生。
作者簡介
居於台中。
喜歡鸚鵡,喜歡觀察那些別人習以為常的事。
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改編成電視劇)、《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小說《上流兒童》、《我們沒有祕密》、《致命登入》。
✎作家金句:「山窮水盡時,故事會帶領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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