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害者已死與加害者將亡的「雙重死亡」下，真相該如何尋覓？──讀中山七里《赴死之人的祈禱》

犯罪推理小說多半有個殘酷傷感的開場：死亡。

可能是行之謹慎的預謀殺人，也可能是血氣衝動所致，槍殺刀殺勒殺毒殺各種方法早就稱不上新鮮稀奇（孩子們看得津津有味的《名偵探柯南》，第一話裡的死者就是在遊樂園雲霄飛車上斷頭殞命，哎呀多麼限制級宛如《絕命終結站》，卻不見稚嫩的臉龐上出現李組長招牌的眉頭一皺），外國評論者曾說「這只是讓讀者腎上腺素飆升的一種娛樂手段」，故事創作者早已藉此方便做為起手式──一群嫌疑犯神祕現身、一名偵探華麗登場，更多的屍體出人意表地滾了出來，你還不積極點參與這場追凶遊戲？

畢竟虛構故事中的殺戮，是不犯法、不感覺痛、不真正鬧出人命面臨訴訟刑罰的，凶手不會從書頁蹦跳出來危害世人（唔，睡夢中可就不一定了，還記得右手戴著那只插有鋒利刀刃的金屬手套的佛萊迪嗎？），所以也別反過來期待裡頭的英明神探能解決現實世界的怪奇懸案。信仰浪漫主義的創作者願意費心費力細細雕琢犯罪手法到了錙銖必較的程度，其實想宰殺一個人（或更多）根本不需要如此繁瑣地設計密室、提煉毒藥、利用厚厚一本鐵路時刻表（日本專屬，感謝鐵道公司提供準點服務）安排不在場證明云云，但以上種種可以大大滿足想和偵探同場鬥智分出個高下的認真讀者，血腥謀殺的服務標的是通過「邏輯推理」所帶來的暢快愉悅。

另一批秉持寫實精神的創作者，或許會反感地認為這實在太過虛假，就跟童話故事般太過天真，著眼於「犯罪動機」才能反映現實、展露人性，法律及道德加諸的桎梏抑止不了凶手的思緒行動，這黑化扭曲的心靈究竟是怎樣發生、如何造成？調查者的行動強力呼喚讀者亦步亦趨地深掘探究。

正因為暴烈不幸的死亡，故事才得以展開、讀者才留心關注，已無法為自己開口言說的死者，只能被他者或陳述或扒挖出光彩不光彩的過往，小從個人口耳大至媒體輿論散布披露，絲毫沒有隱私祕密可言──這麼獨特的敘事開展，是現代犯罪推理類型重要的書寫特徵之一。中山七里於2019年發表的《赴死之人的祈禱》，在圖書分類上無疑屬於犯罪推理，情節同樣涉及了耐人尋味的死亡，而且還是「雙重死亡」：被害者的「已死」與加害者的「將死」。

遇害的是一對年紀不及三十歲的年輕情侶，身中多刀陳屍在離兩人用過晚餐的串燒店五百公尺遠的公園裡，隔日早上一名四十二歲男子主動前往警署投案，承認自己「在公園刺殺了一對男女」，因此當場遭警方緊急逮捕。調查過程中，男子稱兩位被害者出口揶揄了他的長相，加上有幾分醉意，便憤而掏出身上攜帶的登山刀刺殺對方，後因心生害怕而自首。奇怪的是，審判期間犯人居然主張無罪，理由是行凶當下醉到影響意識且未懷抱殺意，但檢驗報告並不支持這個說法，再加上對自己的行為毫無反省道歉之意，最終法官宣判處以死刑。

赴死之人的祈禱

我刻意用一種冰冷無機的語氣陳述這部作品的核心事件，來回應作者在作品裡大剌剌擺上一份法院判決書的表現手法。這很特別，因為多數犯罪推理故事側重在「從屍體到真相」的曲折歷程，利用疑點引發讀者的好奇、透過偵查推升讀者的情緒、揭露真凶真相滿足讀者的渴望──撥亂反正、恢復安全常態（就像透過種種手段與疫苗施打讓大家回到疫情前的生活）的渴望。然而，老練的中山七里選擇了鮮少推理作家描述的終點做為《赴死之人的祈禱》一書的起點：死亡案件的凶手已經走完大多數作品用來大書特書的跌宕歷程，平心靜氣地等待死刑令簽發執行。

唔，這聽來感覺有點不妙，難道《赴死之人的祈禱》是個枯燥乏味的故事？

正好相反。

小說一開始就張力十足。場景是監獄的教誨室，淨土真宗僧侶高輪顯真正在誦讀經典，為即將發生的事情預作準備。房門打開，兩名刑務官架住身穿囚衣男子的雙臂走了進來，這人五年前為了搶劫而殺害兩名女子，再過一個小時，他的脖子就要被掛上繩套。

顯真在這裡的身分是「教誨師」，四十多歲的他幾年前才皈依佛門，不過從出家的第一天起便立志成為教誨師，在監獄、看守所這類矯正機構透過宗教教義來曉諭囚犯。面對不知哪一天才會受刑伏法的死囚，顯真會在他們人生的最後時刻宣教誦經、陪伴觀刑，見證一場死亡的進行與完結。囚犯和刑務官口中的「顯真師父」還在適應這一切，承受「想像與現實的乖離」：宗教的力量真能拯救這些赴死的靈魂嗎？自己有辦法直視發生在眼前的終極刑罰嗎？

以顯真的視角引領讀者進入這衝擊性十足的世界還不夠，當他赫然發現學生時期的摯友關根正因為前述的案件發配到這座監獄、靜候行刑奪命日到來之時，心底不斷自問的是：「過去曾在山難事件救他一命、眾所公認的好好先生，怎麼可能犯下令人髮指的罪行？」

《赴死之人的祈禱》跳脫了既有的冤案重啟、限時破案框架，轉而從被害者已死與加害者將死的「雙重死亡」另闢蹊徑，在「尋覓真相」這個類型架構底下多面向描繪死亡帶來的種種衝擊──那不僅僅存在於犯罪者的猛烈暴行之中，還在許多關係人的生命裡餘波盪漾，甚至在閱讀這個故事的你我心底提出強而有力的叩問。

我挺喜歡中文版書腰上的這段文字：

「別渴望用宗教就可以得到救贖
別認為正義就因此獲得彰顯
因為這一切得到的都不是真的」

最終會得到什麼？又什麼才是真的？闔上書頁，我們持續思考下去。

赴死之人的祈禱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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