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你想要解脫嗎?」
對於一名深受痛苦的人來說,這是一個多麼吸引人的誘惑。
安樂死是近代醫學相當重要的倫理議題。反對者認為這是「加工自殺」,而支持者則認為在有限度的條件下,安樂死是可以被允許的。就如同現代醫學提倡的「安寧療護」,當生命走到了末期,積極治療的痛苦大於效益時,病人可以選擇接受緩和照護,以緩解症狀、靈性照護為主要目的,而不是一味「救到底」。這樣的觀念已經逐漸被大眾接受,不過針對安樂死,還是有很大的討論空間。
為什麼那麼積極求死呢?《死亡醫生的遺產》很真實呈現臨終病人和家屬所遇見的困境,除了疾病本身帶來的痛苦,伴隨而來的龐大醫療費用也是原因之一,還有家人照護的精神負擔,以及對於疾病無法復原的無望。
書中角色對於安樂死之所以有那麼強烈的渴望,是因為安寧療護在日本還沒有完全落實。事實上,日本安寧療護的起步比台灣早,現今社區安寧照護也比台灣更完善,此書於2017年在日本出版,尚有安寧不落實的問題,代表台灣可能也有不足之處。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台灣在2019年施行《病人自主權利法》,讓民眾得以先填寫「預立醫療決定書」,預先規劃自己臨終時要接受哪些維持生命的處置,並明確定義各種臨終狀況,讓醫護不再無所適從。然而,安樂死仍舊沒有在選項之內。
「打一根針讓我死吧!」在承受重大痛苦的末期病人口中,偶爾會聽見像這樣的要求,對於初出茅廬的實習醫學生來說,往往會立刻抗拒地揮揮手,甚至阻止病人有這樣的想法。而資歷較深一點的醫師,或許會有更圓滑的應對方式,也或許會同樣不知所措。
畢竟,這嚴格上來說算是殺人。對於以救人為職志的醫師來說,是有相當大的衝突,如果不是有過特殊經歷,或多或少都會有些抗拒,更少人願意親手執行。就連《病人自主權利法》中所容許的範圍,也不是所有醫生都能夠毫無心理疙瘩地實施。
就算替患者注射氯化鉀注射液是小枝子的要求,正常的醫生也不可能接受。這樣啊,你在懷疑那名醫師是冒牌貨。
安樂死除了執行層面上的兩難,本身也牽涉到龐大的倫理議題。這本書相較於推理小說,更像是哲學上的辯證,從本質上顛覆了「犯人」和「被害者」的概念:如果被害者對犯人心存感激,被害者還能被稱作被害者嗎?犯人又有被逮捕的必要嗎?
透過劇情推進,作者不斷丟出道德兩難的情境,而且每道題都比上一題更加難給出圓滿的答案。從「殺一個人有錯嗎?」到「為了解除痛苦而殺人有錯嗎?」,甚至「痛苦的就是你的家人,你願意讓他解脫嗎?」
有點類似幾年前很流行的「電車難題」:眼前有兩條鐵軌,一條鐵軌上有一個人,另一條鐵軌上有五個人,只能選擇一條鐵軌走,你將會往哪個方向駛去?
當你回答了一個答案之後,出題者便會順勢改變情境,有時候那五個人會是一群罪大惡極的人,有時候那一個人會是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又或者是你的親人。隨著條件改變,人往往也會改變自己的選擇,並開始懷疑一開始的答案是否正確。
這本書沒有太過驚天動地的詭計,小說針對兇手的調查,都是走最務實的路線,從證人口供、肖像描繪、網路定位,甚至最後確定兇手藏匿地點時,還是利用被害者門前的土壤進行微物分析。唯一在犯罪設計上比較戲劇化的反轉,是利用了人們對醫護和性別的偏見。
儘管女醫生的比例逐漸上升,還是有為數不少的民眾會直覺認定「醫師是男性,護理師是女性」,筆者身為醫療界的一員,就時常見到這樣的例子:儘管女醫師身穿白袍,甚至胸口都已經繡有「某某某醫師」字樣,仍會被民眾稱呼為「小姐」、「護士」或「護理師」。而在醫護關係上,一般人也會直覺認定兩者為從屬關係,作者中山七里就是利用這個心理盲點,設計了本作中最大的詭計反轉,顛覆讀者的想像。
只要一名男性穿著醫師袍,跟家屬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不需要具備專業知識,也不需要做出醫學處置,就會被當成醫師。不知道中山七里是有意還是無意,這看起來就像對現今醫護環境的諷刺。
這詭計不只設計得十分巧妙,在細節上也合乎邏輯。試想,如果「死亡醫生」要進行大規模的安樂死,一定不能讓人辨識出樣貌,因此他/她的樣貌必須非常模糊,但是樣貌畢竟是天生的,沒有辦法選擇。而如果要偽裝的話,無論是怎樣的偽裝,都會透露一些訊息。所以最簡便的辦法,就是去找一個樣貌模糊的人做搭檔,讓人以為他才是主犯,自己只是助手,而這個人必須足夠遠離社會,才不會在案件爆發後主動投案。
因此,從犯罪心理學上來看,這樣的兇手設計是完全合乎邏輯的。所以中山七里或許不是為了戲劇化而增加這樣的橋段,反而是為了更貼近真實,才會有這樣驚人的反轉。
在劇情的鋪排上,如果是換成一般的作家,故事在第四章就可以結束,抱持不同理念的犯罪者,順利逃過了法律制裁,留下一個近似反英雄的經典結局。不過,中山七里顯然不以此為滿足,又繼續寫下第五章,將「道德矛盾」推向最高點。
本書最後一章,開頭看似是在補完雛森惠美的過去,講述她在戰地的所見所聞,說她是如何遇見影響她一生的布萊恩醫生,如何在戰場上施行安樂死,又如何成為了他的繼承者。不過,後段把時間線拉回現在,雛森惠美終於被捕,但這不是句點,而是中山七里給犬養隼人的最後一道題,一道殘忍卻真實的難題。在大雨滂沱之中,犬養近距離地看著雛森惠美曾經面臨的道德困境,雛森成了布萊恩醫生,而犬養成了過去的雛森,同樣的經歷,他們會不會有同樣的選擇?
人是抓到了,卻捉不住罪。
如果沒有抓到犯人,還可以歸咎於犯人狡猾,又或者是天時地利不允許。做為一名執法者,自詡為正義的實行者,最感到絕望的,或許不是抓不到犯人,而是犯人終究抓住了,卻不知道這是不是符合正義。
同樣的,中山七里可以寫到這裡就好,這樣的結尾就已經足夠震撼人心,不過故事仍舊沒有在這裡停下來,而是讓犬養回到女兒身邊,近乎懺悔般的自白。得來的答案,是犬養的救贖,做為一名刑警的女兒,她並不想要求死,但是也對犬養的最終選擇給予寬恕。
那就只是想法不同而已。因為不管是不想讓家人死去,還是不想讓家人繼續受苦下去,其實本質上都同樣是一種體貼。
善念,才應該是法律存在的目的。讓保持善念的人受到保護,讓不懷好意的人受到制裁,法律做為一個工具,這才是它存在的使命。只是因為善念太難用客觀的方式衡量了,所以法律只能針對行為本身去規範,也才會產生許多遺憾。
或許目前的法律不夠完善,或許未來還有更多針對安樂死的倫理討論,但是在一切都尚未明朗的當下,或許就和犬養的女兒一樣,同時包容兩方面的意見,未嘗不是一種體貼。這是作者在大雨滂沱之後,給予主角和讀者最後的溫柔吧!
楓雨
醫師作家,臉書專頁「台灣推理推廣部」版主,近作社運推理小說《沒有神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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