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如果」的想像
「如果有一天,一覺醒來,我們發現自己是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比如說,古巴?」
那是若干年前——早過前作《文藝春秋》(2017)、乃至《黃色小說》(2014),小說家黃崇凱一晚入睡前浮晃而起的念頭。這想法隱隱盤據、擱置心底歷經多年的醞釀;直到近兩三年,他感受到島嶼政治、社會氛圍有了較大轉變,相對於不上不下的困限感,令人更迫切去思考:「屬於自己這個世代,總期待有一些很大的變化,那我們還可以怎麼做,才會覺得未來有一點希望?」
不僅想像生活在他方,也讓遙遠的換取了此在。一夜之間,臺灣與古巴兩國人民突然「大交換」,成為新作《新寶島》的迷人設定,還連帶開啟了新的生活日常、國際關係,與交集的歷史記憶。所謂「新寶島」,讀者或以為所寫是島嶼之事,但小說家卻帶著所有臺灣人在一萬五千公里外的古巴首都哈瓦那惚恍醒來,臺灣反成為古巴人睡醒後的陌生之島。一個彼此遙望而嶄新的共同體,一個勢必反覆引起的論議:為何是古巴?
黃崇凱說,「古巴跟臺灣彷彿鏡像的關係。緯度、受西班牙殖民的經驗、近代遭遇的戒嚴記憶、國球都是棒球。更重要的是古巴所處的地緣政治,在美國大國邊緣,就像臺灣之於中國。只是某些意識形態的立場上(共產主義vs民主主義),則顛倒過來。」這場「福爾摩沙大交換」,正是歷史「如果」的想像。
現實中,黃崇凱沒去過古巴,卻回想起2013年赴佛蒙特駐村時曾結識的幾位古巴藝術家。也許同樣身為非英語母語的創作者,反倒自然而然聚在一起,有了更多相處交流的機會,印記下對方樂觀的特質。黃崇凱著迷拉丁美洲文學,諸如馬奎斯、波赫士、尤薩(Mario Vargas Llosa)、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波拉尼奧(Roberto Bolaño)等,開始寫作《新寶島》後,更藉文學作品與紀錄片,愈深入古巴氛圍。當年在佛蒙特認識的藝術家朋友,也成了《新寶島》開篇那位即將啟程到臺灣駐村的藝術家角色原型。
▌逃避統治的藝術
「『大交換』當時,臺灣總統會怎麼面對這樣的處境?如果這總統有較特別的身分會是什麼?如果是原住民總統,會是哪一族⋯⋯」
循著「如果」的歷史想像,黃崇凱將《新寶島》時間點起始於2024年520總統就職前夕,橫跨至2028年,間中穿插上世紀下半葉史事。為何是這個時間點?黃崇凱說他有意代入「近未來」視點,「我以非常靠近的時間,帶讀者一起開啟想像,也面對當下。」
他最早書寫的是〈總統先生〉一章,還創造了一個極鮮明的角色:出身鄒族、臺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會寫書評、還主持自己的Podcast節目──這是臺灣第一任原住民總統。
黃崇凱成長於嘉義,回顧本省家庭經驗,對於其他族群,包括鄰近如阿里山原住民,都是很晚才認識,「我一直到1999年,在重考班,才真的認識一個鄒族朋友。」在後來的閱讀中卻更深感到,「鄒族有個延展的歷史脈絡,二二八時阿里山有湯守仁的武裝部隊,而他跟高一生在50年代被槍決。高一生的後人高菊花、高英傑曾經講述了很多家族故事。再加上80年代的湯英伸事件......」不論前者牽引出的政治抵抗或白色恐怖記憶,或一件導因於歧視和剝削的衝突悲劇,引燃了族群運動火苗,讓原住民權益得到討論。歷史,不斷向他顯示出一個族群如何在不同時代深深鑲嵌於島內的地變。
「其中隱含的歷史底層非常深,而且錯綜複雜。」黃崇凱在《新寶島》〈優雅的女士〉等章節,連結重構了這段鄒族歷史。偶然與巧合地,他在尋索資料的過程無意間發覺,「鄒族的男子會所也叫做『Kuba』,發音就跟古巴一樣!」由此創造出另一種鏡像般的隱喻對照。
原住民的思考,不僅於角色族群身分的形塑,也呈現於原住民運動的描述,更擴及「傳統領域」在「大交換」後所遭遇的新想像,《新寶島》裡,抗爭土地的原住民從二二八公園移到了哈瓦那中央公園,抗議卻持續未竟;又如,總統先生提出「國家Airbnb」政策,讓不同國民可以租借別人的領土、當對方國土的房客,有如共享經濟,超展開的構想,顛覆並置疑了現代國家領地的概念。「當我深入瞭解原住民處境,自然而然就會進入其思考模式。我試著從原住民角度看待這件事。」黃崇凱提到,思考政治與抵抗殖民之事,有一些書給予他指引,如詹姆斯.克里弗德(James Clifford)《復返:21世紀成為原住民》、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逃避統治的藝術》。
就連《新寶島》末章聚焦的屏東漢人「一雅士.景若」(iyas zingrur)的生命故事——後來他以譯作《憂鬱的熱帶》更為讀者熟知(他是曾經投入原民運動的王志明,原住民朋友幫他取了排灣族名字「一雅士」)——亦是臺灣80年代族裔身分追尋的縮影,做為小說最後的登場人物,留下無盡的啟示。
▌「新大陸」與「新寶島」
「身在一個東方小島的我,深受拉美文學影響,這本小說就像是遙遠的回應。拉美跟臺灣所處的狀態有很強的相似性,曾受西班牙殖民,信天主教、基督教,但民間信仰很活躍。拉丁美洲被殖民五百多年的歷史,很像我們的被殖民史。」黃崇凱談及自身文學養分,與《新寶島》中戮力敷陳的拉美近代史,尤其書寫如切.格瓦拉的游擊革命,訪談間,又以若干「如果」揣想之:如果鄭成功沒有來臺灣,如果荷蘭人持續統治小島,如果臺灣變成像馬來西亞一樣並在二戰後獨立……「臺灣一直處在連續被殖民的過程,像錄音帶被洗掉、反覆錄製,疊了非常多雜音。這種混雜的感覺,我在讀拉美文學時,特別有共鳴。」
《新寶島》中,小說家因之巧妙虛構、置入了另一部小說《新大陸》,想像中國跟美國「大交換」後的情境,藉此呈現兩個大陸根深柢固的歷史問題;而臺灣事實上正處在大陸之間投射的陰影邊緣,古巴亦然。
「大交換」、總統先生、《新大陸》,或切.格瓦拉,輻輳著小說中諸多令人注目的問題旋律。早在小說出版前,黃崇凱於臺中、臺北舉辦的兩場「封測讀書會」上已引起讀者們討論,而對自己以這樣一個遙遠又切近的國度對照島嶼,他更好奇:「讀者在這部小說中會看到什麼?」
從揣想「大交換」的改變起始,書寫後重再回望,黃崇凱猶仍不停止追問著:「『新寶島』的『新』,會不會變成一個反諷?即使交換了,立即而明顯的改變會不會仍是幻覺?這是我自己對生活在當下的反省,然後用了一個虛構的形式來思考。」如果有一天,一覺醒來,我們有了一座新寶島⋯⋯換了位置,小說家帶我們更看見臺灣當下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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