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作為記憶社會學與社會記憶研究的先驅,要知曉他的研究旨趣,只消勾勒他的學思譜系便可明白:他在高中時就受過當時哲學老師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啟蒙,爾後師從涂爾幹而成為法國社會學派一員(或直接稱為涂爾幹學派),並以人口統計學建立其社會形態學(Morphologie sociale)的研究。
柏格森在《物質與記憶》(Matière et mémoire)提醒我們,記憶當中的時間機制,其實並非我們以為的是以空間來計算衡量。真正的時間不是以鐘錶方式在計算,而真正切身於生命的記憶從未真的「過去」,而是在綿延之中。某方面來說,柏格森暗示(甚至明示),是因為社會規範的時間觀念,讓我們誤解了實在的生命經驗記憶。
對此,哈布瓦赫提出相反的路徑。他從涂爾幹學派最基本的觀念出發,告訴我們:沒有集體記憶,或所謂社會的框架輔助,我們將無法順利的回想,組織記憶,掌握自己的過去。意思是,我們的大腦當然隨時在記憶與遺忘,不過,我們所有的回憶的行為,能否順利回想的關鍵,其實是社會的強制力量:「個體往往藉著社會記憶之諸多架構的援助而去追想起過去的回憶。」
1938年,涂爾幹學派的第二代繼承者莫斯(Marcel Mauss)在〈人類心靈的一種範疇:人的概念,「我」的概念〉(Une catégorie de l'esprit humain: la notion de personne celle de "moi")曾大略描述,宗師涂爾幹集結多個領域(人類學、語言學、經濟學、歷史學……)專家,在一種共同信念下所分頭又合作研究的,是「人類心靈範疇的社會史」。換句話說,與某一流派的哲學思潮不同,這些社會學者,相信我們對於時間、空間、人、動物等種種的分類範疇,並不是永恆不變的,也不是每個人天生具有的。相反的,種種的範疇是「社會的」,由一種集體力量所形塑的,而被集體形塑的範疇,規範著我們思考、感受與行動,又讓社會能夠維繫起全體。
於是,翻閱《記憶的社會框架》的章節架構,我們很清楚,同作為第二代(簡單來說,一次大戰幾近摧毀了第一代的學派,所謂第二代)的哈布瓦赫也是以這些「範疇」──包括語言、時間地點、家庭、宗教──來深入分析我們是如何記憶的。仔細閱讀內容,不難發現他試圖對話的耐心(心理學、哲學、歷史),也善用涂爾幹學派其他學者專擅領域的成果,例如梅耶(Antoine Meillet)的語言學研究。
換句話說,研究記憶,不僅是哈布瓦赫個人的興趣,而是能夠與涂爾幹學派的其他學者相互合作。另一方面,也可以與其他的學科對話,並展現社會學觀點的優勢。
乍聽之下,我們或許會以為他是研究集體記憶是如何產生的?譬如利用教育、媒體、儀式,形塑我們的記憶,形成所謂共同體云云。然而,要理解哈布瓦赫,我們可以先反著看。對他而言,記憶並不是由下至上(至少探討的方式不是),而是由上至下。不是由個體記憶累積而成集體記憶,而是個人的記憶之所以能夠成形,乃是因為社會的力量存在。
這也是為什麼他一上來就先舉了一個確切真偽未明的軼聞:一位偶然被發現的小女孩,因為從小被帶離了異地,以至於童年的回憶完全喪失,因為那些記憶並沒有原來的社會脈絡支撐。無可憑依,因而無法回想。
或者,我們可以用自己的經驗來說。我們是不是在逢年過節,回到老家,與久久不見的親戚聊天中,才突然想起一度被遺忘的記憶?或者是遇見像同學會、重遊故地、特殊的節日時,或是一首歌,一個熟悉的味道(例如普魯斯特的瑪德蓮),回憶會突然湧上?對哈布瓦赫而言,這些記憶突然被喚醒的時刻,並不只是個人身上發生的奇蹟,而是個人在社會給予更穩定的框架之中,找到了重新組織記憶的方式。
所以,我們也不奇怪,哈布瓦赫會從夢境開始談起。這既是與佛洛伊德對話,也是與柏格森的辯證:
「當人睡著的時候,他沒有能力,也不需要再去仰賴此一集體記憶之框架,於是,或許我們可以去衡量這些社會架構的作用程度,例如,當集體記憶的框架不再運作的時候,去觀察看看,究竟個人記憶是變成什麼模樣。」
在夢裡,是我們與社會最少接觸的時刻,種種記憶沒有社會框架的束縛,會相互混合,與各種感官刺激交互作用,且會自動生成。
柏格森說的沒錯,回憶是現在的,而哈布瓦赫想指出的是,這個「現在」不是只是個人的生命,而是社會的。從這樣的主張來看,哈布瓦赫自然也會指出,心理學看待記憶,過分地將個人視為單獨的個體,而忽略人之為人,一切所思所感、所想所為,皆是與社會互動著。
在最有說服力的第三章〈重建夙昔〉與第四章〈確定回憶的定點〉,哈布瓦赫極有耐心且仔細地談論我們如何回憶。相對於涂爾幹的嚴謹系統推論,或是莫斯能信手捻來各種民族誌資料直指核心,哈布瓦赫則擁有極好的具體描繪的能力。在《記憶的社會框架》裡,他談論起記憶的方式,甚至有普魯斯特那般細膩(而確實,他是普魯斯特的忠實讀者)。他不急於簡化記憶,而是呈現記憶的過程是如何的複雜,以至於我們不能輕忽一件事:擁有一個清晰的、完整的、鮮活的記憶,其實是非常不容易的事。像是美麗的織紋,或是繁複的建築,都是需要架構的。
所以他說:
「記憶的過程毋寧是隨著省思的腳步,而讓我們找到一整串有組織系統又彼此相連接的回憶,況且,假使回憶之間的確是如此相依相偎著的話。」
「因為我們是順延著框架上的線索而展開行動的,而非如瞎貓碰到死耗子似的去撈捕『盤根錯節般的回憶』。」
社會決定了我們的記憶,包括我們的遺忘,或是怎麼記得。這不禁讓人聯想到極權統治對於記憶的管制。相當諷刺的,如此早就提出社會能夠修改與形塑記憶的哈布瓦赫,日後將死在納粹的集中營中。
我們發現,當我們聚焦在記憶的社會學研究,涂爾幹所謂的社會連帶也能夠以更切身的方式理解(比起《自殺論》)。也隱隱約約讓我們意識到,社會與個人的關係究竟如何。社會整體與單獨的個人,是由千絲萬縷的記憶聯繫的。
或許,我們會在這觀點當中,突然感到,原以為私密的、只屬於自身的記憶,原來那麼的不自由,且依賴著他人、團體與社會。但,若我們接受,看似個人的記憶,背後有集體的支撐。那麼,我們記憶的能一直維繫,其實正表示著我們於彼此聯繫。
某方面來說,這也是令人安慰的想法,只要我們持續記憶,我們就從來不是孤獨的。我的私人記憶已經代表了與集體的連帶,而他人的記憶之中也包含著我。當我們談論起一段共同的記憶,某種情感,某個漂浮在不知何處的印象就會再次定錨。
或許,哈布瓦赫多少預料了日後遭逢二戰的災難情景,而他的結論終究是樂觀的:
「但由於當今人群中的某一批人與這一批人中的每一個人個個都頂天立地,所以無論是在哪個年代,社會都能在維護著現今社會框架之餘,重建再出發。」
只要我們珍視記憶,個人的、家庭的、群體的或是國族的,那麼,共同體的社會就不會真正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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