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起風了!歐洲合唱團的〈切羅基〉
1986年,瑞典硬式搖滾樂團「歐洲合唱團」(Europe)發行了他們第三張專輯《最後倒數》(The Final Countdown),隨著同名單曲爆紅,樂團一舉成名,席捲全球各大排行榜,即使在近四十年後的今天,這首歌依然是各種場合的「國歌級」曲目。那開場前奏,即使不熟悉搖滾樂的人也一定耳熟能詳。乘著專輯大賣,唱片公司接連推出其他單曲,皆取得驚人的銷售佳績。
1987年發行最後一首單曲〈切羅基〉(Cherokee),已進入宣傳期尾聲,未引起太多注意,日後也鮮少被提及。然而,就如歌詞中有言,「因風向轉變之故」(Cause the winds of change),〈切羅基〉這首歌體現出時代風向的微妙變化。〈切羅基〉歌詞直接明瞭,從第三人稱視角描述「切羅基族」被美國政府強制遷離家園的悲劇。這段從印第安祖傳之地移往西部荒地的苦難,史上稱作「血淚之路」(trail of tears)。
歐洲合唱團寫下這首歌,源於主唱偶然讀到一本關於切羅基的書籍。當這些遠在歐洲的長髮金屬樂手們注意到這段悲痛的過去,不僅顯示美國原住民遭遇喚起了普世同情,也可看出大眾文化開始關注並試圖糾正這段不公不義的歷史。
這樣的渴望與關注,在二十一世紀前後開花結果,尤其在好萊塢,這段歷史成為許多電影或影集的主題。倘若,僅是利用過去來喚起情感波動或進行「消費」,這絕非史學面向大眾的真正使命,更為關鍵的是,應該通過史料的搜集和梳理,不斷提出質疑,進而揭示歷史事件的核心或本質。
二、 史家的探問:克勞迪奧.桑特的《不講理的共和國》
美國歷史學者克勞迪奧.桑特(Claudio Saunt)的一系列研究就是最好的例子,在他備受讚譽的《不講理的共和國》裡,深入探討原住民的強制遷移,視其為美國歷史上最黑暗的篇章之一。1830年,美國總統安德魯.傑克森(Andrew Jackson)大力推動下,美國國會通過的《印第安人遷移法案》成為將原住民從東部和南方驅逐到西部荒蠻之地的法律基礎,這一政策徹底改變了北美原住民族的命運,國家以公權力與武力,大規模將原住民族驅離家園,強制遷移的過程充滿了掠奪和屠戮。
桑特通過大量史料還原了遷移過程中的殘酷場景,並以三個觀點形容這一惡毒政策的本質:以「驅逐出境」(deportation)突顯了公權力經由行政和暴力侵犯原住民族的主權;「驅離」(expulsion)是出現在官方文書的直接用語,要將原住民連根拔起;「殲滅」(extermination)則是執行者不經意說出的實話,揭露了政策的最終目的。
美國政府對原住民族的迫害模式,更成為之後其他殖民帝國效仿的典範。官方反覆強調,遷移「無法避免」,認定原住民和白人無法共同生活,並以「善意」為幌子,要幫他們安置到更適合的地域,幫他們走出落後和貧窮。桑特一一反駁這些謊言,實際上,多數生活在美國東南部的原住民族和白人相安無事,並善於農業,社群也正日漸茁壯。政府昩於事實,只為了少數人的貪婪,導致近乎種族滅絕的悲劇。
藉由還原歷史面目,類似的歷史剖析更直指北美原住民族的不幸遭遇,是公權力對少數、弱勢群體權益的蔑視。在權與利的誘惑下,國家隨時可以冠冕堂皇地將這些族群當作大我的祭品。
三、 文學轉譯與歷史記憶:安卓雅.L.羅傑斯的《人造怪物》
上世紀末開始,對於北美原住民族苦難的探索,又向前邁進。除了史學上的深度探究,也有將這些思索轉譯成「故事」、在真實的基礎上進行創作。在讀者心中激起共鳴,才能被大眾銘記,譬如有許多猶太人大屠殺的回憶錄和史學研究,同時也有《穿條紋衣的男孩》、《偷書賊》這樣的文學作品。
「轉譯」是充滿難度的任務,歐洲樂團的〈切羅基〉雖有其時代意義,然而MV場景滿是錯置的西班牙沙漠,讓人霧裡看花地旁觀他人苦難。
安卓雅.L.羅傑斯(Andrea L. Rogers)的《人造怪物》則是趣味與自覺意識兼具的嘗試,身為印第安保留地「切羅基國」的公民,她在成長過程深切體會自己族群遭受的苦難,她將這些歷史的傷痕,轉化為寫作,勇於挑戰散文、繪本、青少年小說、童書、漫畫等不同媒介,嘗試歷史、奇幻、科幻等不同題材。以《人造怪物》來說,看起來像是以切羅基族歷史軸線發展的短篇恐怖小說合集,從1839年的過去寫到2039年的未來,每個故事看似獨立,又有著貫穿的共同元素,每篇故事的主人翁都源自同一個家族,這些不同世代的成員,在各自的故事裡皆遇到不可思議的怪物,多數都是經典恐怖角色,如吸血鬼、狼人、殭屍、外星人、鬼魂、變形者;也有少數怪物來自作者自己的想像。
羅傑斯的筆調有種近乎詩的律動,雖是針對青少年的類型寫作,卻以她獨特的文字氛圍,推動著情節,營造出不寒而慄的情境。隨著一篇篇長短不一的恐怖故事,讀者將發現書中真正讓人感到可怕的不是那些怪物,而是那扭曲壓抑、讓人難以呼吸的現實。
怪物當然是本書恐怖的核心,但往往只是戲劇性的一瞬,怪物的存在更像是一種象徵,是遊走在「正常」邊緣、不同於人類的「異類」,如同切羅基人所代表的印第安族群,他們在美國西部英雄神話中,若不是主角的奴僕,就是和主角陣營敵對的反派角色,是另一種「怪物」。這又回到書名「人造怪物」的指涉,某種意義上,所有怪物都是「人造」的。標籤污名,然後加以歧視,是人們對異於自身的事物最簡單也最不負責任的處置。如果我們思考這邏輯背後的惡意,真正的邪惡,其實是製造偏見、將人妖魔化的體制,也是為什麼作者花那麼多篇幅舖陳故事的社會背景,因為那才是真正「人造怪物」所在之處。
本書不只故事精彩,切羅基視覺藝術家傑夫.艾德華茲(Jeff Edwards)更是發揮畫龍點睛的效果,書中結合原住民族圖騰和1950年代美式風格的黑白圖像,每一件都像極了一幅刺青,將故事的內容銘刻在讀者的心房,時時提醒,不可遺忘。
就像全書開卷的引文:「在切羅基人的觀點中,若是違反了萬物平衡的法則,必有後果。」《人造怪物》第一則故事起於切羅基族的末日,最後一則故事則是人類文明的末日,不只頭尾呼應,也暗示當體系這巨大的人造怪物分崩離析之際,世界將重新因「怪物」而取得平衡。
這當然又是一個極富象徵的隱喻,但人類不用真的等到世界末日降臨的那天,各族群才能平等的共存共榮,而是可以如最後倖存的主角所說:「我的眼前還有一輩子都需要不斷做出的一個個選擇,會讓我和這個世界的關係恢復平衡,或是讓我威脅到我們這個社群的平衡。」
慎重做出生活裡的每一個選擇,我們可以讓世界保持平衡的樣態,而不是盲目加入人造怪物的體制,成為其中的一員,一味指責別人是怪物,忽略了自己才是真正的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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