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郭強生出版第一本小說《作伴》,彼當時鮮衣怒馬,公子多情,書名都甜滋滋,像嘴上沾著糖。2010年早時移世變,寫就〈有伴〉,「和你難得開心一起將新屋佈置完妥。你竟說,窩有了,想有個伴。」乍看當年夢圓,真有人作伴了,可「你強調,有伴。避過愛情兩字,便自以為,完美掩飾瘡疤。」原來有伴未必作伴,在一起未必需要愛情。情天情海幻情深,《甜蜜與卑微》是郭強生自選精選集,透過有意識的編排,例如把作伴/有伴放一起,微言大義,欲辯忘言,公子早離大觀園,《甜蜜與卑微》用四十年寫自己的紅樓夢。
集子裡收錄諸篇小說多呈現被動式,馬修今天只聽不說。事情總是被發生。主角總是後發先至,是交友軟體自介會TAG「被動」、「難搞」的那種,不會先丟你,等有緣人來敲。你瞧〈壘〉中主角的老媽該不該送去養老院是大哥二哥提出來的,家庭風暴由別人引起;〈李香蘭〉中,主人公阿森是工人,CP配對註定是被少爺逗啊拉著跑;〈罪人〉大時代大故事,但敘述者只是他人故事裡的配角;〈掉進湯裡的男人〉中甚至連婚姻都可能是女方設計的。故事視角從「我無辜,我什麼都不知道」到「我等著什麼發生」,從甜蜜因此陷入卑微。一個個主人翁們就像書中收錄小說一個標題〈等待的女人〉,被動開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要這是別人寫的,那是一種怕,一種怯弱。但郭強生是誰?是老靈魂,那反而體現為一種底氣。因為自矜,因為知識。因為擁有,甚至只因為天真,或青春,連這份無邪都硬是比別人洶湧也理直氣壯。愈是想背過身去,愈是惹來撩撥的角色們,屈辱才多。故事啟動的鑰匙交給別人,小說裡的敘述者總是被誘引,被強迫,被騙被傷害,〈關於姚……〉中甚至被壓頭,男校放課後,荷爾蒙高漲的男孩留在空蕩蕩教室裡,不良少年和好好學生,拉鍊隨日頭猛地拉下來,該發生的都發生完了。
但你真的不想要嗎?
用小說裡郭強生的話來說,「已知其味,卻未曾真正食髓。」這句話細思真色。在郭強生的小說裡,屈辱和欲望其實很接近,卑微和甜蜜很近,感情主隨客便,愛都不辨清濁。
《紅樓夢》中男孩遇見男孩,情之所鐘,寶玉對秦鐘,曹雪芹只寫16字:「做小伏低,賠身下氣,性情體貼,話語綿纏」,我以為這就是郭強生小說裡的諸種「我」。
同志愛的是強身健體,郭強生的故事則是強生賤體,故事總是被發生。小說中人被丟棄、被遺忘、被留下來。因為不主動,就弱人一截。因為太晚開始,總只能太快結束。小說主人翁經常站在受害的位置。是開關,被人按動。這裡頭,九轉迴腸,淺唱低迴,那是郭強生的強項。但點到則止,造飲輒盡,不露口風,寂寞的人坐著看花,人前歡笑,人後舔傷,這才是強生風格。
但這樣久了也會得內傷啊。所以有怨。怨的是什麼,就是那不辨清濁的愛,小說家新世紀以來的小說怨氣深深。哥的心你傷不起,恨不完,氣不盡,長篇小說中總有場大火燒掉一切,不然就是飛機一直掉下來撞毀世貿。心裡有慾火,世界燃燒劫火,舉目皆地獄火海,要到《尋琴者》才三界火宅稍見清涼。
強生被動的極致,在於「留下」。《甜蜜與卑微》怕你不知道,開篇收錄1995年寫就的〈回聲〉,乍看是寫兒子和老媽爭辯公園裡孩子是不是被人遺棄了,但小說家想透露的是「沒有人發現我遺棄的我自己」。到收錄2016年的〈KTV裡的小說家〉,結尾猶然是「男人孤零零站在那兒,不知道究竟該為那個未來不再是單身的自己高興,還是要為當下已被未來拋棄的自己哭泣。」中文裡的「留下」其實是「被留下」。這一留就留了二十餘年。什麼都變了,就強生沒變。
但這一留,才體現強生的一流。
你瞧,是誰留下他?1995到2016,都是同一個人,是「我」,是他自己。強生被動的極致,是主動。他不需要別人來丟,一哭,自己先去了。
毋須別人留下他,他先留下自己。留下乍看是「被留下」,卑微至極,但反過來說,可不也是你自己留的,那是你把世界狠狠甩在外面,那種卑微,又有一種傲了,依然是當年的少年。這裡頭有種自棄、自傷、自毀,卻又與自愛、自矜、自得相隨,恰如甜蜜與卑微相隨。小說裡收錄多少關於身分的篇章──國族的、省籍的、世代的,但那是否都因為同志,或先驗的因為某種與世界的格格不入。他不只是被留下,而是他在留下之前,已經隱隱然感到失去什麼,所以是他自己留下他自己。那和別人又不相關。乍看被留,又似棄他。顧盼回首處,自棄又自泣,是自棄棄人,也是自欺欺人。
「我們會回來找你的,這一生沒聽過比這句更讓人心安的囑咐,原來愛就是不要亂跑,等著被找到。所以我到現在還一直站在原地,都不肯離開半步。」《甜蜜與卑微》尾聲,寫作四十載,小說家為前半生留下註記,又彷彿要替後半生開新篇,鬼仍在原處。那麼主動。那麼被動。錄鬼簿便成還魂記,多少怨,竟又無比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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