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還沒有很理解「文學」是什麼的時候,曾經一度非常著迷於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當時我只是對於小說裡描述的主角溝口的心理狀態,還有整個燒金閣的過程,感到一種矛盾卻又真實的迷人張力,卻無法明確說出其中令我著迷的到底是什麼;是到後來,理解得更多了,才能明確敘述三島的天才之處:藝術作品替人們帶來了實際的體驗與感受,美,則是透過實際體驗與感受才能達到的一種抽象的、超越的狀態。藝術裡真正的美,只存在於理想中,若是如此,那麼弔詭的是,理想一旦實現,它就不再是理想了。從而,美也就不再是真正的美。
於是,對於抽象超越的憧憬,則必須以毀滅具體的現實為代價;對於美的追求,竟導致了必須毀壞藝術的結論。
法蘭克福學派認為藝術具有「否定」的力量,白話來說意思是,現實不夠好,藝術則總是否定了眼前的現實,提供了更美好的可能性來吸引人心,從而推動現實有所轉變。但是這種看法,在文學家的眼中,卻總能夠找到極端的呈現:如果藝術根本是完完全全否定現實呢?藝術有沒有可能是直接劃下一條界線,認定現實是現實、理想是理想,兩者必然對立,後者才是美好,前者永遠醜惡?
這種看法在世俗價值觀中,或許已經可以稱得上病態了吧。然而,這種病態的心理,不才是最最真實的人性嗎;再說,這種病態的心理,也才是誘發故事的核心。
本來我以為,三島的《金閣寺》,已經把這種追尋藝術的主題呈現得淋漓盡致,沒有想到,如今在臺灣,能夠迎來郭強生的《尋琴者》。
這次,在小說中的藝術種類,是音樂。故事裡的「我」是一位鋼琴調音師,本來,他只是平凡地做著調音的工作,因而與音樂教室的老闆林桑結識,最後竟展開一段到異國的尋琴之旅。隨著故事發展,讀者會發現「我」其實是一位極具音樂天份的天才,卻由於現實裡的種種糾結創傷,以及往日的愛憎糾葛,而無法繼續他追求藝術之夢;這段尋琴之旅,遂也成為一段尋情之旅,「我」在途中憶起了往日失落的、對藝術的情懷,以及對他人的情意。
《尋琴者》雖然大約只是中篇小說的長度,卻像是一首跌宕的古典樂曲,誘發讀者內心淡淡地哀愁,默默地傷悲,優雅而深沉,情致一如小說開頭提到的拉赫曼尼諾夫〈無言歌〉。而這樣精緻的篇幅,卻並不單薄,而是如同稜鏡,折射出繁複飽滿的意義,雖以「我」的尋琴之旅為主旋律,但小說中出現的每個人物,如老闆林桑、林桑的妻愛米麗、「我」的啟蒙鋼琴老師邱老師等,則都像是和弦一般,其言行、心情、故事,在節制的敘述視角之下,留下了許多足堪想像的餘白,都值得細細玩味。
閱讀的過程中,彷彿共鳴似地,也讓我想起許多過往曾經讀過的優秀音樂小說。這些小說各自有不同側重的主題,譬如恩田陸的《蜜蜂與遠雷》,透過一場鋼琴演奏大賽,核心在探討藝術天才與制度、乃至產業之間的關係。制度與產業是維持讓一個領域能永續發展的關鍵,而所謂天才,卻總是有能力打破既定的想像與拘束,本質上是反制度的。這一點,在《尋琴者》裡也能夠瞥見一二,然而做為純文學小說,它的表現手法更為高明,彷若艾麗絲・孟若的短篇〈幸福陰影之舞〉。此外,《尋琴者》更著重在人的心理情狀與感受,而那種綿長低回的抒情,也讓我想起石黑一雄的《夜曲》。說到底,比起文字,音樂是更抽象的語言,它不具體訴說意義,卻能直擊內心。這樣看來,試圖以文字來表達音樂,本身就有巨大的張力存在。
人生而有天才,但這份天才能否被活用,則取決於際遇,取決於命運。無論舉世聞名的天才,或是庸碌度日的凡夫俗子,兩者其實都是適得其所;但世間偏偏就是有人落入名實相違、內在與外在不符的處境。這種處境產生痛苦,痛苦醞釀成曲折,人們因而捉摸不定自己的心,於是淌進種種欣羨嫉妒、既愛且恨的故事裡。這條曲折的心路上,是要終其一生逃避?還是能偶遇契機——譬如「尋琴」——面對且超越?
沒有足夠的歷練,很難駕馭這樣的題材,而郭強生在《尋琴者》裡展現出進一步巨大的純熟,正代表著他已經以過往的小說為根基,開展出更遼遠、更透徹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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