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首讀到的谷川俊太郎的詩是〈這就是我的溫柔〉，至少是十多年前的事吧，只記得我在心底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啊原來詩可以是這樣的。究竟「這樣」是「哪樣」呢？我也說不上來，只是幾個字短短唸過去，就感覺胸口熱熱的、仿佛一下子被全世界擁抱；認識佐野洋子則是很後來、為了兒子開始好好讀童書的時候了。在床邊唸《活了一百萬次的貓》給我兒聽，看見書末那隻活了一百萬次的貓不顧一切抱著他再也不會醒來的、心愛的白貓仰天大哭而後永遠死去時，我顧不得什麼母親的尊嚴扁嘴開始流淚。這讓我在發現他們竟然曾經短暫交會、擁有七年婚姻之緣的當下感到無比震驚，冷靜下來過後卻又歪著頭生出一種違和的合理感，這種違和的合理感到底來自於哪裡呢？讀完這本絕版已久的《兩個夏天》之後，我好像有了那麼點體悟。
兩個夏天
佐野洋子與谷川俊太郎合寫的《兩個夏天》，收了短篇小說〈釘子〉和另外兩篇互為表裡巧妙交織的〈放心待在這裡〉及〈小敏之墓〉，各個篇章雖由兩位風格迥異的作家執筆，但如同谷川曾說過的：「佐野的虛構之中藏著真實的言語；我的真實之中混雜著謊言。」流淌著一股因看似背道而馳而生的格外浪漫。
〈釘子〉的故事分別由幼年的「我」與長大後的鄰居少年，以雙重視野娓娓述說。一開始讀者迅速被帶入「階級」的預設裡，接著以「宇宙感」為中心，我們可以看見佐野如何以「皮膚很白又瘦巴巴的健太郎一個人脫光光站在暗暗的地方」、「那暗暗的地方就是很久以前健太郎說過的『宇宙』嗎？我躲在棉被裡哭了」間接描繪「我」的直觀，使人想就這樣理直氣壯一起和小敏光著身子躺進健太郎挖的洞；接著交棒給谷川以健太郎的自述：「沒有半個人類的宇宙景觀確實帶給我安心感，但那其中也存在著某種渴望。換句話說，我渴望自己的肉身化為原子遍布，與眼前荒涼的景色合而為一。這或許是一種徹底以自我為中心的欲望，希望與宇宙相對的只有自己一人。」落實故事中兩人想像的異同，短暫相逢而又逸離，是我們都曾思索過的、「沒有過的人生」帶給我們的淡淡哀愁。
〈放心待在這裡〉則以沒有父親的小女孩視角，望向當中不為人知的悲喜：「每個老師都刻意忽略我爸爸的事」、「被朋友刻意忽略會很火大，但連老師都刻意忽略爸爸的事時，我卻有種贏了老師的感覺，我認為老師只是沒有勇氣罷了」，觀察心思之細膩犀利，令人咋舌；谷川則由他（細究起來令人有點莫名其妙）的生死觀出發：「那個夏天，我不想活」，在如此任性的表白背後，使人感覺到的卻是強大的生之欲望。生死非人所願，主角在這樣決絕地說完之後竟以荒謬的方式完成了心願。故事最末，佐野描寫一對母女猛然被迫面對親人逝去的故事。我愛死裡頭女孩和媽媽一起舔骨灰的段落：「剩下的一半一定要給他好好下葬。」「噯，妳是故意的吧。」「對，故意的。」母女倆若無其事的驚悚對話，充滿著佐野獨有的黑色幽默。
〈小敏之墓〉前半段以女人的坦率自白，讓我們與她的世界以「墓地」這個既現實（土地權狀）又虛幻（生死交界）的概念相連結；後半段則出現一名神祕的寫作者，以他的全視角度，勾勒想像出唯有作者腦中得以擁有的、任他自由馳騁的雙人世界。佐野筆下的女人如此憤世嫉俗，卻也率真地令人討厭不起來；谷川自問自答的生動段落，又使我們仿佛看見外公就站在眼前，情意滿盈地對外孫女說：「妳說我沒有人生，其實我有人生。愛著妳的人生。」、「妳不會死。因為妳甚至還沒出生。我期待著哪天能見到妳，這就是我活著的樂趣。」
《兩個夏天》收錄多幅佐野洋子的插圖。（圖／《兩個夏天》內頁）
我是個愛寫信（尤其是情書）到不可自拔的人，因此看到這本書重版出來時特別收錄佐野初初認識谷川時寫的信，明明內容平淡如水，仍使我悸動不已：
「寫了些無足輕重的垃圾話，請丟進垃圾桶吧。我還無法發揮實力。」
佐野自暴自棄地這樣寫，你便能清楚感覺到她在心懷愛戀（但仍無法表白，因谷川尚身處第二段婚姻）時欲拒還迎的傲嬌，會寫字的人最愛面子了，真正想說的話往往深藏在華麗繁雜或無關緊要的細節裡，沒有寫下任何與對方相關的字句，仿佛又比那些來得更能貼近她的心意。再回頭看谷川為這兩人之書量身打造的序頁詩〈夏天來了〉，現實與文學世界裡一切看來皆無解的交會與別離，藉此在多年之後表達出他微觀又宏大的哲學思索：
「每次夏天都夢想這次就是了
每次結束之後卻都不覺得那是一輩子只有一次的夏天」
谷川為本書量身打造序詩〈夏天來了〉。（圖／《兩個夏天》內頁）
幾已為傳說的兩人的短暫婚姻，既然皆非首次結婚，自然知道這件事本來不可能是夢幻而能讓你順性而為的。儘管如此，兩人還是決定再次攜手走進這看來如此世俗、卻因為對方而顯得擁有無限可能的世界。
旁人看來或許傻氣，然而在整件事情（共寫《兩個夏天》）當中使我感覺最無比珍貴的是，那願望「共同完成」一件什麼的心意。或許寫作當下兩人仍如膠似漆、或許已有齟齬，光是擁有這樣「想共同完成一件什麼」的心意、且真正發起這樣的動力完成這件事，就足以為兩人的相遇燃亮星火。
即使那微弱星火在當下未曾被（包括自己以及他人）看見、未曾盛大燎原，但在時間河流當中，有形之物會消逝、攜手走過的路會遭未知文明湮沒，所有記憶皆不可考，立於那些大劫餘生、結晶下來的活化石面前，我慶幸人們仍有機會再次辨識它們的真實面貌。
如此相對而又合拍、如此意外而又理所當然，這兩個夏天的名字或許就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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