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漸長，閱讀的經驗日益豐富，時常思索到底什麼樣的作品經得起時光淘洗，不定期回到腦際叩問心靈的作品又想告訴自己一些什麼。書海龐雜，有些作品乍看下令人印象深刻，還有些作品在心上晃晃悠悠，慢慢沉澱，始終有故事想說。佐野洋子以《活了一百萬次的貓》成為舉世聞名的繪本創作者，實際上，除了繪本與童話，洋子的散文作品誠實犀利，每一個篇章都真切描摹她生命裡的各種體會與心情。並讀書寫母親的散文《靜子》與繪本《活了一百萬次的貓》，洋子對愛的渴求與細微的感受歷歷在目，她的文字與圖像恰如利刃，直直劃開矯情虛飾的靈魂。
靜子
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說《靜子》打開了日本文學界的潘朵拉盒子，論述在《靜子》出版後，日本幾位精神科醫師、心理醫師和作家紛紛出版探究母女糾結與宰制關係的文集。其實洋子的幾部散文集都有可觀之處，有的坦白陳述老後與癌症治療的心情，有的直書自己與兒子的關係，去世兩年前出版的《靜子》更毫不掩飾地回顧凝視自己自幼以來與母親愛恨交織的種種過往。翻讀《靜子》給人奇異的感受，混雜著震撼與理解。母親在洋子眼中是那麼巨大壓迫的存在，她覺得年輕時的母親不愛她，覺得母親庸俗冷酷，卻也承認母親卓絕的韌性，在丈夫過世後一手拉拔幾個孩子，把他們全部送進大學的務實能耐。
洋子說：「我會張開雙腿、雙手叉腰，站在母親面前，心中就像笨蛋武士那樣，一副拿著長矛打算跟她對決的架式。但笨蛋武士上了年紀後，對自己無法愛母親也會產生罪惡感。我們母女倆最相安無事的時期，是我結婚後、疏遠她的二十年……」對母親的罪惡感、輾轉難安的心，以及對母親與父親的原生思慕，如一波一波的暗潮，不斷襲打洋子的意識。洋子不斷對照昔日霸氣的母親與後來日漸失智變得溫和的母親，竟然在一次次探望母親的過程中，出乎自己意料的，慢慢與母親和自己和解。洋子感嘆「可憐的母親。可憐的我們。人生啊，察覺的時候總是來不及了。」這樣的體會讓人感覺心痛，卻也道盡生命真實的矛盾。時間的河流從不為誰停留啊。伸手掬水，河水裡盡是愛啊恨啊，總是太過飽滿衝突的情緒。等你終於站定接納時間，生命卻也所剩無幾了。
不過，歸根究柢，在激烈的情感震盪後，洋子最終要藉由書寫《靜子》表明的，還是自己對於母親與自己生命糾葛的接納。所有的不愛最後都化為愛，與一句看似輕描淡寫的感謝。「我也要去寧靜、懷念的那一邊。媽，謝謝妳。我立刻就來。」
活了100萬次的貓
那麼，洋子為廣大讀者所知的繪本《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對於愛與生命的價值又透露怎樣的觀點呢？這則故事是喜愛童書的讀者們耳熟能詳的作品之一，描繪一隻神氣的虎斑貓一世接一世的生命流變。綠眼珠、毛皮非常氣派的這隻貓，向來不可一世。因為牠是活了一百萬年的貓，死過一百萬次，也活過一百萬次。牠認定自己比全世界其他的貓都更優越，因為沒有其他貓有過牠的生命經歷，牠總是自誇道：「我可是死過一百萬次的喔！誰也比不上我。」
洋子用墨黑色的水彩勾勒出這隻貓神氣活現的姿態與桀傲不遜的眼神。就算經過了一世又一世的生命，有過身分天差地別、各式各樣的主人（國王、小偷、孤獨老婆婆和小女孩……等），貓誰都不在乎（連死也不在乎！），因為，牠誰都不愛，「貓最喜歡的，還是自己。」
貓的生命雖然歷經百世，某種角度來說累世卻沒什麼不同。都沒有愛。
一直到白貓出現在貓的生命裡，貓死過一百萬次、也活過一百萬次的生命才掀起漣漪。美麗的白貓不怎麼搭理貓，可是向來驕傲的貓竟然骨碌骨碌地在空中翻跟斗，只為了逗白貓高興。之後貓便一直待在白貓身邊，還共同生下許多可愛的小貓。
只喜歡自己的貓在遇到白貓之後，竟骨碌骨碌地翻跟斗逗白貓高興。（圖／《活了一百萬次的貓》）
故事裡兩個震撼人心的轉折，在於後來「貓喜歡白貓和小貓們，已經勝過喜歡自己了」，以及故事的尾聲，白貓死去時，貓驚天動地地擁著白貓傷心哭泣的場景。貓和白貓全家幸福相守一景，貓的臉上掛著微笑，眼神也流瀉滿滿的溫柔。小貓們在牠們身旁探索嬉鬧，四周散發著濃郁的生氣，貓沉浸在幸福的氣息裡。可是是失去所愛才讓人理解愛的真義。如同《靜子》一書著墨的，等洋子的母親衰老、離世，洋子才看出兩人從來都難以抹滅的愛的鏈結。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在白貓死去後，哭了一百萬次，然後死去了。
貓再也沒有活過來了。牠已經懂得愛。並且，因為愛，不再眷戀活著。
失去白貓後，活了一百萬次的貓才懂了愛的真義（圖／《活了一百萬次的貓》）
延伸閱讀
1.解開身世之謎，卸下對母親的盔甲──專訪平路《袒露的心》
2.吳曉樂：擅長悠遊各國的作家，最艱困的目的地是「母親」──讀鍾文音《捨不得不見妳》
3.倖存者的自白──林蔚昀《我媽媽的寄生蟲》
﹝佐野洋子散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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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這麼想：佐野洋子的中年回望
無用的日子【全新版】
沒有神也沒有佛：佐野洋子的老後宣言
彼得與他的寶貝
黃筱茵
兒童文學工作者。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英語研究所文學組博士班肄業。曾任編輯，翻譯過的繪本和青少年小說超過100冊，擔任過《聯合報》年度好書評審和信誼幼兒文學獎初選評審，並為報章雜誌、書籍撰寫繪本導讀和小說書評。從每本繪本裡發現生命不同的祕密，決定一輩子在繪本森林中散步呼吸，認識形形色色可愛的朋友。譯有《蠟筆大罷工》《蠟筆想回家》《彼得與他的寶貝》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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