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畫電影《幸福路上》有個角色叫莊貝蒂。這個金髮碧眼、說著台語的女孩,在這個以台灣近代史為背景的故事中,看似突兀地出現,卻又成為合理的存在──她是越戰時派駐台灣的美國大兵留下的孩子,在成長過程中,父親都不知在哪裡。
《幸福路上》裡的貝蒂。(圖片來源 / 幸福路上臉書)
比起台灣的「貝蒂」,我對《西貢小姐》中的「譚」(Tam)更是熟悉,那是一段美國軍人與越南女子的美麗愛情故事,但男人走了另外娶妻,女子生下戀人的孩子後,一心只想著全家團聚。眾所皆知,這是一個悲劇,最後一幕是男人對著孩子張開雙臂,表達接納之意。
(圖片來源 / 音樂劇《西貢小姐》臉書)
偶爾,像譚這樣的人或貝蒂那樣的故事,可以在台灣媒體的尋人報導中讀到,解嚴前後的黨外雜誌,也會著墨這些「混血兒」的經歷與困境。但彷若碎片一般,無法拼成具體的圖像,因而留下許多刻板印象──或是吧女的浪漫,或是美軍的一夜情,是歡愉淫亂,是始亂終棄,總是登不上檯面,就算背景拉到冷戰,或扯到《中美共同互助協定》,但在大眾面前,只是茶餘飯後的八卦故事,即便有王禎和、陳映真、黃春明等作家的文學書寫,社會對這些孩子與他們背後的意義,認知仍是淺薄。
誠實地說,在這個開放的時代,這個社會仍得花上長長的一段時間,才懂得如何安放「新住民」與「新二代」的理解與敘事(而且還做得不太好),又怎麼能好好「追溯」幾十年前那些因戰爭遺留的混血兒人生與定位呢?那些過往粗糙的對待,似乎今日再無收拾的必要,只能讓歷史留著一道縫隙,存放那些孩子破碎的心。
有次,為了「新台灣人」專題,我到賽珍珠基金會採訪──美國作家賽珍珠將美軍造成的戰爭孤兒命名為「亞美混血兒」(Amerasian),1964年先是在賓州費城創立第一個輔導混血兒的機構,隨後陸續於南韓、泰國、沖繩、菲律賓、越南設置據點,台灣分會也在1968年成立──這些年,基金會已擴大服務東南亞新二代,不再侷限於亞美混血兒,我還記得當時基金會安排一位幹部受訪,卻也提醒:「他也是混血兒,但他不喜歡別人問到自己的身世。」我雖回應這並非我採訪主題,心裡卻很訝異:原來到了今天,這對某些人來說還是禁忌?!
當時,這問題存進我心裡,日後我在沖繩、菲律賓做田野時,陸續碰到類似的故事或問題,便疑惑有沒有更有系統、有層次地耙梳或整理這議題的作品時,《失落在膚色底下的歷史:追尋美軍混血兒的生命脈絡》這本書就出版了。
作者陳中勳對這議題的好奇,自然和我很不相同。他在書中自陳好奇心源於某搖滾樂團裡的黑皮膚鼓手與他那「說不完全」的故事,直至看了楊德昌的《恐怖份子》後,問號再被電影中的混血女孩啟動,於是開始追尋這個族群:
台灣曾經有一群不同於全球化意義的戰爭混血兒。他們的出生年橫跨韓戰到越戰,父親是駐紮在亞洲的美軍,母親的職業也環繞於美軍基地周邊的福利社、俱樂部、西餐廳、咖啡廳、酒吧等相關娛樂設施,所以混血兒的身世背景非常接近,也有相仿的冷戰印記。
除了序章以背景的方式,觸及各種創作文本與報導、勾勒冷戰時期美軍來台的景況與混血兒的生成外,本書以三個主題呈現:
- 透過混血兒尋親的視角,完整呈現他們的心情與家庭背景的複雜性;
- 藉著賽珍珠基金會建立的檔案,重建混血兒父母的族群、背景與狀況;
- 《中美共同防禦條約》與《在華美軍地位協定》的影響與其造成的後果。
在坊間缺乏相關研究或著作的情況下,陳中勳投入大量時間與精力耙梳文本、檔案與史料,並從微觀的個人生命、家族故事,拉到社會學式的職業族群等結構歸因與分析,再上升到國際關係,看地緣政治中台灣如何面對美軍與混血兒帶來的問題。
值得一提的是,陳中勳從加入賽珍珠基金會擔任志工、翻譯混血兒的檔案開始,再以檔案為基礎進行分析研究,淘出動人的故事。但他也在書裡說明,混血兒檔案大致集中在編號001到750,時間維度從60年代到90年代,部分檔案可能因為早失去聯繫,又或者年代久遠而殘缺不齊,甚至整份佚失。而且在這麼長的時間裡,並非全部混血兒的父親都是美軍,母親也未必是台灣人。
「因此,解讀這批檔案的關鍵可能不在於混血兒的父親是否為美軍,而是母親的職業與服務美軍的產業高度相關。」陳中勳寫道:台灣分會工作人員在記錄混血兒身世時,往往透過母親的臨場口述,又或者是透過外婆及保母的二手轉述,因此使得檔案的可信度非常不穩定,也發生許多自相矛盾之處。有些母親甚至拒絕透露混血兒的身世,以「不希望孩子知道自己是混血兒」為理由,拒絕加入基金會,顯然不太願意提起過去的往事。
這段敘述,與陳中勳最初的疑惑與解釋呼應:為何涉及混血兒及其母親相關文學與電影不勝枚舉,相較之下,非虛構的調查與報導卻寥寥可數?「我的解釋是即使在當時接近台灣解嚴的年代,母親還是不願意輕易暴露自己為洋公主的過去,以免自己的孩子與後代遭到罷凌。」
冷戰時代,即是台灣的戒嚴時期,陳中勳在書中以幾個刑事案件點明了相關人等的處境,例如一個持有槍械的混血兒如何與警方槍戰,最後送軍法處執行死刑;又或女子受美軍殺害,而美方試圖介入司法,無一不點出當時的政治局勢與控制,尤有甚者,是國民政府與美國在「司法豁免權」、外交關係與「休息復原計畫」帶來的街景改變與觀光財等對台灣當時經濟社會造成的諸多影響,最後在美國於越戰敗退、東亞權力版塊重組的局勢下,消融成一個難以再提的往事。而亞美混血兒,成為台灣冷戰身體的象徵。
讀這本書的時候,我時常想到許多亞洲友人這麼對我說:「因為台灣沒有經歷過戰爭,所以不懂我們的問題。」又或者會說:「台灣因為越戰、韓戰得到美援而得到利益。」聽起來像是一個趁機牟利的王八蛋。但《失落在膚色底下的歷史》這本書揭露了這段時期,一群不分國界出生的亞洲孤兒的故事,以及台灣在這戰爭中的位置。讓我不得不說,台灣雖沒有經歷戰爭,卻也承受了戰爭的後果。
也因此──包含這些年來,對沖繩議題的關注──讓我對這本書的結語特別有感:
「亞美混血兒與中山北路逐漸成為一段美國往事,似乎也使得台灣自動忽略曾與美軍在一起的事實,但美國決定撤軍台灣,充其量只不過是中美雙方權力制衡的緩衝結果,更不意味著美國的影響力已然消失,冷戰的混血親密,也使得台灣在地緣政治的走向上,唯美國是瞻。……如果我們不曾重新思考戰爭遺留下來的各種後座力,又如何期待背叛與暴力不會再度降臨?」
我忍不住想起,小時候最甜美的家庭出遊記憶,是父親騎車載我們去美軍招待所,那顯然是一個很厲害的地方,但這種年幼無知且去脈絡的認知,或許充分說明了我們對清泉崗、中山北路等地因陌生而代入的粉色想像。那是因為對戰爭混血兒,甚至對戰爭來說,我們都將自己當成局外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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