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原創動畫長片《幸福路上》導演宋欣穎
宋欣穎的老家就在新莊幸福路上,那是她生命的源頭,也是動畫電影《幸福路上》的起點。
一切得從2008年談起,那年32歲的宋欣穎進入芝加哥哥倫比亞藝術學院念電影,入學後第一份課堂作業就給了她震撼教育,「老師說,好的腳本來自個人經驗,而非杜撰,所以要我們的作業只回答兩個問題:我是誰?我從哪裡來?」來到異鄉,反而成為回望原鄉的起點,她從新莊老家的幸褔路講起,那兒有條大水溝,曾經又臭又髒,還是轟動全國的綁票案棄屍地……。相較於班上來自世界各地、人生閱歷豐富的同學,原本她只覺得自己的故事平凡又渺小,倒是同學們認為「幸福路」是個好故事,鼓勵她繼續完成腳本。
受到伊朗漫畫家莎塔碧的動畫《茉莉人生》啟發,宋欣穎決定用成人的角度去回顧童年,「我成長的年代也有條件去做這樣的『喜劇』。台灣過去30幾年的社會轉變,有各式各樣對個人產生重大影響的歷史時刻,荒謬且唐突。」《茉莉人生》是一部自傳作品,以歷史事件串起主角莎塔碧擺盪於家庭與祖國的流亡人生。類似於《茉莉人生》的敘事結構,《幸福路上》亦以一位成年女性的視角回顧成長經驗,不過,相較於莎塔碧的家國離恨,《幸福路上》裡的主角「林淑琪」雖非活在政權混亂的時代,卻依然碰上人生無以為繼的時刻。「人在某個年紀或狀態都會想:我為什麼變成現在這樣?我在某個時刻如果有不同的決定,人生會不會不一樣?」宋欣穎解釋,這些思考其實來自生活,「我發現周遭的女性同儕都還滿成功的,可是大家都卡住了,卡在一個生命情境裡。」而卡關,可能都源自於大環境的某些影響。
返台後,她原本計畫將腳本拍成劇情片,但朋友建議,動畫更適合表現腳本中幻想與時空交錯的橋段。雖然宋欣穎不是動畫專業,但她更在意如何說好一個故事,於是在長輩資助下,她花了幾十萬找了兩位剛畢業的動畫師,買了兩台電腦,試著做出12分鐘的短片,後來得到2013年「台北電影獎最佳動畫片」肯定。宋欣穎還從朋友那得知,評審桂綸鎂非常喜歡這個故事,其後更獲得她的大力支持,除了同意參與配音,長片版的《幸福路上》在前製期便能帶著「桂綸鎂」的名字尋覓資金。
不過,接下來,宋欣穎才要真正踏上「從無到有」的跋涉路程。為了說出自己的故事,她得先找到自己的語言。台灣動畫人才長年卡在「代工」產業結構裡,台灣觀眾也長期接收美日動畫作品,如何找到屬於台灣的視覺風格,顯然成了最大難題。
製作長片前,宋欣穎看了許多台灣動畫導演的作品,她首先找了趙大威與黃士銘加入團隊,「他們的技巧和能力非常好,但他們喜歡或習慣的畫風是美國或日本風格,所以我們經過很長的磨合期。」例如,為林淑琪的媽媽做人物設定時,團隊蒐集許多台灣媽媽的照片,一起討論人物形象,淬選特徵,確認服裝、身材比例等細節,不過畫出來的不是太「美式」(腿太長,或肩膀太寬),就是太「日式」(像從吉卜力走出來的),「所以我們得透過對現實生活的觀察和不斷的溝通,才能打破深植在動畫師心裡的人物風格。」她與動畫師磨了一年才找到現在的畫風,讓角色無論在線條、色彩、量感、造型、比例上都「像個台灣人」。略感欣慰的是,幾次試片後,許多觀眾紛紛給予宋欣穎正面回饋,「很多人會說『我女兒就長這樣』,還會給我們看照片!」
整部動畫的前端設計期就花了一年,宋欣穎分析其中的困難在於,台灣沒有原創動畫的產業,「其實團隊裡沒有人完整做過一部動畫長片,沒有人受過動畫工業的洗禮,每個角色進到團隊該怎樣扮演以及運作,也必須花時間摸索與磨合。」宋欣穎舉日本動畫對比,「在風格上,新海誠不是某一天就突然做出《你的名字》,他是在很多前輩累積的成果上往前走;但我們台灣是踩著外來文化的風格走,要改就很辛苦,加上原創的製程沒有太多具體前例可參考……但大家都很想把這部動畫做好,終究還是做出來了。」
動畫片裡,配音可謂讓角色活出魅力的關鍵。幾位專業演員或導演如桂綸鎂、陳博正、廖慧珍、魏德聖的聲音演出為《幸福路上》增色不少,「有趣的是,幾位專業演員都說配音比演戲還難!」為了使聲音與畫面協調一致,劇組團隊設計了一套工作方式:第一次錄音時,聲音演員們只能看著草圖配音,抓出大概的表演細節和時間長度,動畫師再依照聲音表演完成動畫,畫面完成後,演員們再補錄一些聲音細節。「第一次配音難度很高啊,因為畫面還非常粗糙,演員得自己想像表演的情境與情緒。加上我給演員改動台詞的空間,所以必須掌控台詞跟畫面的長度搭得上,這也讓配音工作更有挑戰。」
不過,最驚人的還是幾位小童星的表現,鮮活逗趣的童言童語,令人過「耳」難忘,這也是宋欣穎費了好一番工夫與小朋友們搏鬥而來的成果。「小朋友超難控制,有的還不識字……當時有人建議找大人配比較簡單,但我覺得要找真的小孩比較逼真,所以透過選角指導幫忙找。」每租用一次錄音室,就是一項支出,為了節約成本,她會把小配音員約在同一時段,輪流錄完個人再配群戲,「結果出現慘劇!小朋友會奔跑、吼叫,或不小心把自己反鎖在錄音室裡……」碰上小朋友不識字或無法更改表演方式的狀況,宋欣穎親自上陣,自己先演一遍台詞,讓小朋友學著演,「因為我有台灣國語,他們就學我,也造成意外的喜感。」
無論形式或內容,《幸福路上》都台味十足,片中角色的部分設定,就源自宋欣穎的童年記憶,也融入她對生活的觀察,例如混血兒「貝蒂」與原住民阿嬤。「小時候學校都會有個混血兒,他們其實就是美軍留下來的孩子。」以前宋欣穎的確有位名叫貝蒂的同學,「我還記得小時候作文會寫:貝蒂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我第一個認識的美國人……」對宋欣穎而言,雖然與貝蒂早已失聯,卻是無可取代的記憶,「不過貝蒂成年後的故事都是杜撰的,我希望她長大以後得到幸福。」
而那位吃檳榔的阿美族阿嬤,則取材自宋欣穎的阿嬤,「我從小真的以為大家的鄉下阿嬤都吃檳榔。這事的心結是很強烈的,我阿嬤非常兇悍,根本沒牙齒了,來台北時會要我幫她買檳榔,還要幫她剁碎。」宋欣穎是長大後才慢慢意識到自己的阿嬤跟別人不一樣,雖然她與阿嬤並不像片中的祖孫那般親密,卻也在創作中了一樁心願,「可能我很渴望有一個很疼我的阿嬤吧。」
小主角林淑琪與金髮藍眼的貝蒂、住在鄉下的阿嬤(圖/《幸福路上》劇照)
《幸福路上》的故事從主角林淑琪從異鄉返家開始說起,片中幾處惹人落淚之處便來自她與家人的牽絆──或許對很多人來說,長大後,「回家」已成了令人疲憊的壓力和包袱。宋欣穎以此為提問的起點,想著自己是否過著幸福的人生,她透過一個衝破聯考重圍的菁英少女林淑琪,畢業後卻卡在為賺錢過勞的窘境中,出國留學、謀生,換來了一段觸礁的異國婚姻;同時,也藉由梳理林淑琪的生命,帶出了台灣30年來的社會變遷與庶民記憶。
我是誰?這或許是個對台灣人來說不易回答的問題。宋欣穎從零開始,點滴翻找自己的故事,也建立了訴說這個故事的語言。而她的答案,就在幸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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