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國當口譯,「跨界」,是必要的工作技能。
跨過語言界線是譯者基本技能,我履歷表上寫明我會台語、中文、英文、德文,所以我能接的雙向翻譯語言組合為「中英」、「中德」、「台英」與「台德」。實際在業界工作,遇見德國許多口譯前輩,才發現我根本幼稚園,許多譯者精通八國語言,語言組合簡直無限。想遇語言神人?口譯圈裡到處都是腦部特異的語言天才。
但其實最可怕的不是語言的界,而是領域的界。我本身學英美文學、戲劇,最能駕馭的口譯領域是人文方面,建築、藝術、電影、文學、劇場都是我擅長的範疇,接案毫不心虛。但譯者不可能挑撿工作,跨界邀約上門,為了生計啊,再難都得努力跨越。
我在德國接的第一個商業口譯工作,主題是保險。客戶是一家跨國大型保險公司,口譯的內容是「歐盟償付能力二」(Solvency II),來自中國的保險業者聽取德國保險業者的簡報,現場需要口譯。我一聽到保險,馬上先拒絕,我根本沒聽過「歐盟償付能力二」,這一定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了吧?但仲介的口譯公司說明,會提供譯者必要詞彙、現場的簡報檔案,譯者有充分的時間準備。我此刻回去翻閱當時準備口譯的筆記,發現有這麼一段文字:「歐盟償付能力II(Solvency II)最主要依據是三個支柱,宛如Basel II 銀行協議的改革一般,償付能力II 在2014年上路之後,確保歐盟的保險公司能夠在合理透明的機制裡運作。」天!我讀喬伊斯(James Joyce)的《尤里西斯》(Ulysses)、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喧嘩與騷動》(The Sound and the Fury)都不會想撞牆,但這短短一段「歐盟償付能力II」文字,我就直接撞上了柏林圍牆,而且宛如一個gif檔,無限循環撞。
撞半天,牆依然不傾,只好努力背單字。我記得很清楚,我當時有一個禮拜的時間準備,我先把保險公司提供的簡報、講稿全部都仔細看過,把不懂的單字、詞彙全部揪出,列表查詢。翻譯公司很體貼,幫忙整理了一份保險字彙清單,我乖乖背誦就是。高中畢業後,我還真的從沒這麼認真背單字,每天都要消化上百個沒聽過的詞彙。光是背誦當然不夠,譯者需要理解這些詞彙,不懂的詞彙說出口,完全是虛的。我主動聯絡從事保險業的老友,真對不起,沒跟你買保險,但可不可以讓我請問?老友說,求學時代,我曾助他完成報告(但老實說我一點印象都沒),這次就當人情報恩囉。
一週後上場,德方簡報人員是一個方正的保險人,西裝、領帶、髮型、鞋襪都規矩,明顯是個不曾逾牆的端正人。規矩保險人果然完全照講稿,絲毫不脫稿分岔,我事先已經熟讀講稿,現場口譯順暢,我預想的任何災難都沒發生,順利完成任務。當晚陪著中德雙方去昂貴的餐廳用餐,我坐在中德雙方中間,背了一週的保險單字瞬間忘記,此刻負責翻譯桌上美食與文化差異,啊,吃的我可在行,賓主盡歡,譯者全身而退。
有了這次的經驗,我接案子就大膽了一點,只要準備時間夠充分,跨界,就來跨吧!
跨界的確令人恐懼,要消除恐懼就必須有充足的準備,譯者須「主動」。主動與翻譯公司、客戶要翻譯資料,如果有簡報檔案、講稿,拜託請儘快提供。主動詢問,可否聯繫翻譯搭檔?在德國的商業翻譯場合,一個語言組合一定會聘請兩位翻譯,如果事先能聯絡到時的搭檔,就可以分擔準備工作,讓彼此早點找到合作的韻律。主動查詢翻譯主題的所有相關資料,真的不懂的,上臉書或慣用的社群網路問各位高手,或者詢問相關領域的朋友,問不恥,很多人其實很願意伸出援手。
面對一大堆陌生的單字與詞彙,譯者可在家準備一個隨時好查看的生字表,好讓自己在口譯現場可隨時查詢。我製表的方式很簡單,就是以A到Z的排列,把名稱長的、實在難背的、艱澀的、超出我腦容量的字詞都列好,所以例如在環保研討會上,一聽到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to Combat Desertification,簡稱UNCCD,我就可以馬上抓到U那一串字,唸出「聯合國抗沙漠化公約」。生字表的字體大小、版面配置、顏色區分,都可照譯者喜愛編排,重點是被一大堆專業詞彙沖刷時,能迅速抓到字詞浮木。
求學時代,我的生物、理化都是笨蛋等級,誰想到長大後來德國接口譯,竟然數次跨進生物科技、化學領域?人生真鬧。翻譯生物科技領域時,一定會一直撞見很多縮寫,例如PCR,聚合酶連鎖反應,嗯,啊?啥?瞎毀?其實在生物領域,無論哪一個語言境地,大家都會說PCR,並不會說聚合酶連鎖反應,但譯者若是不知道什麼是聚合酶連鎖反應,講PCR也是心虛。我就主動請雇用我的公司,讓我進入實驗室,實際操作一次給我看,我就至少踏實一點,當年的生物白痴,此刻竟然努力學著PCR。在實驗室裡,幾位德國科學家給我看一個PCR的音樂錄影帶,說看了就懂了這個東西到底有多重要:
影片以We Are the World 群星大合唱的方式,描述PCR的實驗功能,一群科學家看著這個影片,在我面前笑得東倒西歪,只有我,一臉呆滯,完全不知道笑點在哪,覺得自己被科學家排斥了。這個界,我怕我這輩子,是跨不過去了。
當然,也是有怎麼樣都要不到資料的時刻,講者無論如何就是不肯給簡報檔案。我自己也是創作者,截稿之前鮮少提早完稿,總是拖到最後一刻爆發,所以我猜講者應該是根本還沒做簡報,所以給不出來。這時我就會主動跟公司負責人誠實說,完全不知道要翻譯什麼,到時,我們就看誰先崩潰吧。我只能求google大神,去搜尋講者之前的所有履歷,自己拼湊可能的演說架構,完全沒得準備,那就現場再跨界撞牆了。
跨過各種學科、知識的無形的界,身為譯者,還需要跨過很多實體的疆界。我這幾年接的口譯工作並不限德國境內,我跟著不同業者去過哥本哈根、史特拉斯堡、聖托里尼、倫敦、北京、維也納等等,都是非常寶貴的口譯經驗,也都發生過很多精采的故事,但我簽了保密條款,很多太精采的,實在不能寫。
此刻腦中想到兩個奇妙的小故事。
看紀錄片《諾瑪:米其林風暴》(NOMA: My Perfect Storm),大廚René Redzepi在廚房裡展現激情神技,帶領餐廳獲選為全世界最佳餐館。看完紀錄片隔天,竟然收到工作邀約,要去哥本哈根口譯,就是把René Redzepi的演說同步口譯成中文。我見到了大廚本人,口譯他激昂的演講,可惜啊,在他把活生生的螞蟻美食端上桌招待現場貴賓前,我們這群口譯就必須趕去機場。
去漢諾威車展口譯,主辦單位只說是中英口譯,對象是誰,先不能說,到了現場就知道,不用背誦太多車輛詞彙,只要確保客戶與車展各國人士溝通順暢。我一到現場,發現我這個台灣來的口譯,服務的對象,竟然是當時的中國駐德國大使。中國大使德文應該不錯,但因為車展國際,使用語言是英文,所以主辦單位貼心,幫他找個中英口譯,但主辦單位沒想清楚微妙的地緣政治,我這個台灣口譯的存在實在是有點尷尬,如影隨形,陪著去各國攤位拜會、去中國廠商敬酒,那位中國大使一整天都很僵硬。後來,主辦方的確跟我反應,下次他們只能找中國籍的口譯了。
但我卻很放鬆。僵硬什麼呢,我這小小的台灣口譯,什麼可怕的語言場面都見過了,什麼界都勇敢跨過去了,大使先生,您其實可以放鬆一點。
當然,譯者生存必要條件之一,就是不該說的,千萬別說,我們是譯者,不是講者。所以我什麼都沒說,就靜靜地尾隨在後,心中的口譯履歷,多一筆難以形容的跨界詭異。
作者簡介
得過一些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九歌年度小說獎等。
演過一些電影:《曖昧》(Ghosted,2009)、《全球玩家》(Global Player,2013)。
寫過幾本書:《指甲長花的世代》、《營火鬼道》、《態度》、《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寫給自由》、《去過敏的三種方法》、《第九個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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