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李昂,我才會在德國當上口譯。
十多年前初到柏林,生命表尺歸零,小說散文書寫混沌,學天殺的德文,一切從頭開始。我接了僑委會宏觀電視(已結束營運)柏林特派的工作,拿著一台攝影機,開始跑德國的僑界、外交新聞。我到波鴻魯爾大學(Ruhr-Universität Bochum)採訪台灣文學研討會,與會者包括朱天文、李昂,我是假扮成記者的讀者小粉絲,天哪,怎麼我在德國見到了兩位文學女神。研討中我先跟李昂聊天,接著結識了德國導演Monika Treut,還有譯者Martina Hasse,前者剛剛拍完以謝月霞、李昂、陳映蓉為主角的紀錄片《母老虎飛飛飛》,後者正準備要把李昂的《看得見的鬼》翻譯成德文。短短議程,說台語說中文說德文說英文,我就認識了好幾位精采的女生。後來,Monika Treut拍劇情片《曖昧》,還讓我演了一個小角色。
不久後,柏林影展前夕,我接到Martina Hasse從漢堡打來的電話,問我願不願意在柏林影展當口譯?她當時負責台灣電影《流浪神狗人》的德文字幕翻譯,影展詢問,可否介紹住在柏林的口譯?電影映後的觀眾對談,需要中英口譯,Martina Hasse馬上想到我,隔天我就去影展面試。負責面試的先生看我履歷貧乏,完全不聊翻譯,只聊電影、柏林、藝術、文學。桌上咖啡見底,他就說,你不怕陌生人,你不怕,沒問題,請看一下工作的合約吧。
《流浪神狗人》柏林影展首映,我就懂了,為何「不怕」,是影展口譯員的必要生存條件。
一部電影受邀至柏林影展參展,通常會播放三到四次,每一場都會有映後觀眾對談,口譯員就要負責上台,跟明星導演製片排排站,面對滿場的觀眾,負責當語言的橋樑,所以不能怕生,上台不能腿軟。我不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口譯,為了這工作,我先把電影看了五次,查詢電影當中的所有的單字與用語,再以觀影者的身分推想,觀眾會問什麼問題?我知道蘇慧倫、高捷、陳芯宜都會上台接受觀眾提問,我就上網找蘇慧倫與高捷說話的影片,抓取他們說話的速度與句構,在家裡對著電腦,把他們說的話都翻譯成英文。電影播放前,我先去跟導演、演員致意,說我是待會的口譯,翻譯的模式為逐步口譯,請說一段之後,就丟給我翻譯,待會有翻譯不周全之處,請多見諒。我的設想,全部派上用場,第一場首映口譯順利,我就有了信心,接下來幾場也都很順暢,同時,我還主持了當年的柏林影展台灣之夜,當主持人也當口譯。真是不可思議,我竟然當上柏林影展的口譯,而且,我身旁站著我永遠的偶像,蘇慧倫。每次翻譯完一場,我都在心裡吶喊:「蘇慧倫!我愛妳!」
後來,每年的柏林影展,影展都會指派我當口譯員,算一算,竟超過十年了。這些年來,我負責口譯的電影無數,我在台灣見不到的大明星大導演,我全都在柏林影展期間見到了。十年影展翻譯,總有點心得,影展翻譯術,整理如下。
影展的口譯場合,分成五大類:記者會同步口譯、觀眾對談逐步口譯、媒體聯訪逐步口譯、頒獎典禮社交場合逐步口譯、工作坊演講口譯,我全都做過,各有甘苦。
影展的官方記者會都會配有同步口譯,只要有華語電影,現場就會有負責中英、中德的同步口譯。譯者要坐進記者會一旁的口譯箱,對著口譯機切換語言頻道,負責同步口譯,讓現場的記者與台上的劇組能突破語言圍牆,問答順暢。記者會長度通常是三十分鐘,口譯員根本無法預知各國記者的口音、文法、句構、發問,只能現場即席應對。口譯員一出錯,問答就會撞牆,現場馬上就能察覺。這充分考驗譯者的語言能力,但其實最重要的是膽識與經驗,有膽就不怕難翻譯,有經驗就能聽懂非洲口音的英文、法國口音的德文、四川腔調的中文、或者自認為英文很好硬要講英文的,所謂英文。通常一場記者會結束,所有的口譯員都會一臉死灰,需要大口吃甜點,最好是一桶炸雞,才能稍微撫平心中海嘯。但同步口譯是大腦極速運轉的大冒險,面對同步的分秒挑戰,很多字彙忽然都會冒出來,譯者會不斷開發新的語言境地。
其他翻譯場合,都是逐步翻譯,壓力比較小,口譯者只要先做好準備工作,與翻譯對象先溝通一下,狀況通常不太多。
首先,譯者一定要先看電影,多看幾次,把片子當中所有相關詞彙都查清楚,背下來,然後查詢導演、演員的中英名字對照,預想觀眾會問的問題,詳讀電影公司給的簡介與新聞稿,上網找導演與演員說話的影片,先在家演練。
現場一定要提早到,先去與待會要上台的電影人聊天,自我介紹,邊聊天邊在腦子裡翻譯,抓取對方說話的口氣與速度。
翻譯道具:一手一本好抓取、好翻頁的筆記本,另一手一支流暢的原子筆,口袋裡再多裝兩三支備用的筆。上場前喝一口水,穿著得體,衣物低調,別搶電影人風采。
上台之後要全神貫注,聽取每一個語言,快速在筆記本上做筆記。不同譯者有不同的筆記方式,我自己發明了很多縮寫、符號,只有我自己看得懂,當下聽講者說了二十句,我要有辦法用自己的方式做筆記,讓自己當下能看得懂,沒時間多思考、查字典,逐步把講者剛剛說的話都翻譯成另外一個語言。每個講者都有自己的說話方式,很多講者說話順暢,一說就停不下來,結果說了五分鐘,我就做了五大頁筆記。例如侯孝賢隨《10+10》來柏林影展時,受邀在影展期間演講,我就坐在一旁當逐步口譯,雖然我有先提醒侯導,請說一小段就丟給我,但他上台之後還是滔滔,說到自己的電影全身散發著光,一說就說了十分鐘,我不可能制止他。我沙沙筆記,等他說完,我往前翻頁,竟然翻了十幾頁,現場的各國聽眾都屏息等我把侯導說的話翻譯成英文。怕什麼,我有自己的筆記方式,布列松、景深、光圈、舒淇、張震、長鏡頭,有什麼難的啦,全部都翻啦,翻完一大段,口成沙漠,現場竟然響起了小小掌聲。
在柏林影展擔任侯孝賢導演的口譯,侯導身後就是我。(照片提供 / 陳思宏)
那就是自信的累積,口譯者是人類,面對壓縮的時間,不可能全部每一個字都有辦法精準翻譯,但我總是要求自己,講者說中文的時候,讓中文聽眾笑了,我翻譯成英文的時候,也要傳達那樣的梗,讓英文聽眾笑。時常,會有自認為比較厲害的觀眾在現場「指導」我翻譯,我就曾遇過在觀眾對談現場糾正我:「導演剛剛那段話裡有說『隨波逐流』四個字,你竟然沒有翻到。」口譯不是筆譯啊,怎麼可能在現場每一個字都百分百精準對到,但我謝謝人家的指教,也跟導演道歉,剛剛沒有翻到「隨波逐流」。語言出發點若是善意,我就是溝通橋樑,讓兩邊都能開心過橋,這就任務圓滿了。
我在柏林影展期間,認識了許多專業的譯者,他們跟我要了聯絡方式,名片傳來傳去,我就開始接其他的口譯工作了。這些年來,我口譯中德、中英,偶而會出現台語與英文的語言組合,主題包括汽車、藝術、劇場、生化科技、保險金融、嬰兒推車、海港海運、美食佳餚等等等,不斷跨語言的界,也親身跨過了很多國界,飛去很多陌生的城市擔任口譯,語言裡冒險,總有許多驚奇。
常被問,你不是在寫作嗎?怎麼也當口譯?
我都答,都是李昂啦。
作者簡介
得過一些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九歌年度小說獎等。
演過一些電影:《曖昧》(Ghosted,2009)、《全球玩家》(Global Player,2013)。
寫過幾本書:《指甲長花的世代》、《營火鬼道》、《態度》、《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寫給自由》、《去過敏的三種方法》、《第九個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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