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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界人生

「口譯就像專業工匠的手藝。」──專訪日本首相指名的口譯員長井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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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翻攝自《口譯人生》書腰   


口譯人生:在跨文化的交界,窺看世界的精采

口譯人生:在跨文化的交界,窺看世界的精采

在口譯現場,兩種語言往往只有幾秒鐘的時差,經常都存在著正確與易懂、方法與目的、客觀事實與主觀意見的兩難。如何拿捏其中分寸,考驗著口譯者的專業知識、口譯技巧與臨場反應。

現年73歲的長井鞠子(Mariko NAGAI),從事口譯工作至今將近50年,被稱為日本口譯界第一把交椅,前日本首相竹下登、中曾根康弘、小泉純一郎、前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都指名她擔任隨行口譯。2014年,日本NHK電視台曾為她拍攝紀錄片《同聲傳譯員:長井鞠子》,而她也將自己踏上口譯之路的歷程和職場心法,寫成新書《口譯人生:在跨文化的交界,窺看世界的精采》。這次,她接受了OKAPI的越洋訪問,談談她的口譯人生。



Q:您在工作之前,似乎習慣用手寫方式來整理單字。不過現在很多口譯員也會使用電腦輸入,再將單字表列印出來。此外,近來在各種口譯場合中也可以看到口譯員運用各種科技工具來輔助紀錄。請問您對將新科技運用在口譯工作上的看法為何?

長井鞠子:我只是單純不習慣使用數位產品而已。我知道有些口譯員會把單字表整整齊齊地打在excel上,或用平板電腦做筆記。用數位產品來處理單字表,在日後搜尋時應該很方便,但我還是比較喜歡傳統的手寫方式。雖然在真正必要時,我也會使用數位產品,可是自己手寫的筆記,印象還是會比較深刻,而且我覺得自己好像會記得哪個單字寫在什麼地方──不過這也可能只是我自己覺得而已啦……

使用數位產品的潮流勢必無法阻擋,覺得數位產品比較好的人,當然可以繼續使用。只是對我來說,最大的惡夢就是當我對講者說:「請給我原稿」時,對方回答我:「喔,我存在這個USB裡了,妳可以用妳的電腦看」的這種狀況變成常態。我覺得這一天的來臨似乎會比我想像得還快。

Q:您在《口譯人生》中提到,無論是口譯員說錯或是講者說錯,口譯員都必須對自己譯出的話負責,概括承受。您自己是否也有類似的背黑鍋經驗?

長井鞠子:背黑鍋其實並沒有那麼常發生,但我有遇過雙方明明都是用英文交談,而當雙方討論的事情出現問題時,卻用「啊,那是因為口譯員翻錯了吧。」來當作藉口。

另外還有一次,講者說:「這件事讓我有危機感」,而我翻譯成「I have a sense of crisis about that」,結果講者卻說:「剛剛口譯員用的『危機』兩字好像太誇張了。」當時我心想,既然如此,那你就不要用「危機感」這個詞啊。

Q:您是否曾因工作內容不符合您的價值觀而推辭過工作?假如講者具有熱忱,但是其價值觀卻與您有著極大出入,您會如何處理?

長井鞠子:除了當天因為私事而無法抽出時間之外,原則上我從來沒有拒絕過任何工作。就算講者的價值觀與我不同,從某種角度而言,口譯員其實就像是演員,必須完全融入那個角色,進行翻譯。一個演員是不會拒演殺人兇手的,對吧?

因為我把所有心力都放在思考「在什麼狀況下、如何運用自己的口譯能力,才能貼切地傳達講者想說的話」,所以我會努力理解講者的價值觀(也就是去了解這個人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以及他之所以有這種想法的原因是什麼),但不會因為價值觀不同而推辭工作。

Q:在台灣,普遍認為口譯的難度為「同步>逐步>隨行」,這種想法也明顯反映在酬勞上。您認為確實有這樣的差別嗎?在您的經驗中,有沒有比同步口譯還要難的隨行口譯經驗呢?

長井鞠子:以本質而言,無論是逐步口譯或同步口譯,都是從A語言轉換成B語言,因此在難度上是沒有差別的。只不過,同步口譯需要一些技術,也需要熟練,不可能在完全沒有接受訓練的狀況下立刻做到完美。從這個角度來說,無論是隨行口譯或逐步口譯,只要是以口譯為業,就必須接受訓練。只是同步口譯需要多花一些時間準備而已。

因此,逐步和同步原則上都是一樣的,不可能有人只會同步而不會逐步,理論上也應該不可能只會逐步而不會同步。逐步口譯的過程,基本上就是聆聽→理解→分析→筆記→記憶→翻譯,和同步口譯無異。表面上我們以「逐步」方式譯出,其實只是將自己在腦中「同步」口譯完畢的內容,單純地講出來罷了。

至於隨行口譯,則有著和逐步口譯或躲在口譯廂裡的同步口譯不同性質的難度──那就是口譯員和客戶的契合度,亦即口譯員能夠照顧到對方多少「言語以外」的部分。我們並非接待人員,就算想表現得親切,也有個限度。在這種時候,口譯員的人格和個性往往會影響口譯的成果(也就是獲得高於「口譯」這份專業的評價,日後得到客戶指名),這方面的分寸實在很難拿捏。做好言語上所需的口譯工作之後,接下來就取決於口譯員在人際關係上讓客戶感到多麼滿意愉快了。我本來就很喜歡照顧人,所以並不覺得隨行口譯是什麼苦差事。

Q:台灣有師大、輔大、文藻、長榮等學校設有翻譯專門系所,但在日本,口筆譯大多是附屬於外語學系下的一門課程,除了專門學校之外,似乎較少學校將翻譯設為專門學系。請問您對於將口筆譯設為獨立系所,在教育體系內進行理論、實務訓練的看法為何?

長井鞠子:口譯員所必須具備的教養、知識,以及不斷吸收新知的態度,正是大學、研究所等級的東西。正因如此,在口譯業發達的歐洲,口譯資格似乎是在研究所修讀的。如果日本的Simul Academy(翻譯訓練學院)是正規研究所的話,當然再好也不過,但現在也已經不可能改制了。

話說回來,假如是在和實務脫節的大學或研究所就讀,可能會犧牲掉能用來訓練的時間,因此很難斷定哪種型態較為理想。在大學、研究所教口譯的時候,我認為校方應該盡量提供學生實際上場或訓練、實習的機會。比起口譯,或許筆譯更適合在大學學習。

Q:您認為一間好的口譯服務公司應該顧及到哪些面向?可否請您分享印象深刻的經驗?另外,您覺得目前日本口譯服務公司還有哪些不足的地方?

長井鞠子:一間好的口譯服務公司,應該要做到:接下一個案子後,不僅客戶滿意,口譯員也工作得很滿意。我也希望當口譯員受到委屈時,公司能站在前面幫口譯員擋,同時替口譯員準備充分的資料……要是世上真有這麼夢幻的口譯服務公司就好了。

不過,口譯服務公司的工作,其實還是靠每個窗口在進行。對公司來說,效率高的窗口才是好員工,如果太偏袒口譯員,處理公務的效率可能就會比較差。這之間要取得平衡,確實相當困難。

假如口譯員在對窗口抱怨:「對方真是太過分了~~」的時候,卻只得到冷淡的回應,那可真是令人傷心。口譯員和口譯服務公司的目標應該是一致的,就是盡全力讓案主滿意。在諸多限制中,若想幫助口譯員把工作(口譯)做好,必須提供些什麼?──如果能無時無刻替口譯員著想,那就應該稱得上是一間好的口譯服務公司吧。

在我的經驗中,最感動的事情不只一件,例如:公司努力替我向講者要到原稿,或是在現場臨時需要影印時,立刻飛奔去幫我印,或是即時提供我所需要的資訊等等,都是令人開心無比的事。

我不清楚外國的狀況,因此無法妄下評論,至於日本口譯服務公司的不足之處,硬要說的話,大概就是花太多精神在上下關係(口譯服務公司和客戶、窗口之間的地位關係……等)上,導致在向客戶要求口譯所需的資料時,有時會太過猶豫吧。最理想的應該是,在不會惹怒客戶的狀況下,無所畏懼地說出應該說的話。不過,我想這在各行各業可能都一樣困難。

Q:台灣業界常出現對口譯工作內容不夠瞭解,而有以遠低於行情價格聘請「只需要簡單翻譯」的徵才訊息。對此,台灣口譯界有兩極看法,一是「絕對不可以接受這種低價的工作,否則口譯員的酬勞永遠無法合理化」,另一則是「初出茅廬的新手,正好可以藉這個機會磨練自己」。請問您的看法為何?

長井鞠子:這也是個惱人的問題。我聽說日本也有一整天同步口譯,卻只開價一萬日圓的口譯員。如果有人對我提出「只需要簡單翻譯」這種要求,我會客氣地拒絕,並告訴對方:口譯沒有增減講者發言內容的權力。亦即講者說了什麼,口譯員就必須忠實譯出,因此無法「簡單翻譯」。

我剛入行時,也曾經做過口譯費用比一般行情便宜、類似訓練性質的工作。對客戶而言,好處是能得到定期的便宜口譯,對口譯服務公司而言,好處則是可以得到實戰訓練的機會,如此一來,雙方的利益達成一致,這樣的安排就能順利進行下去。但前提是,這應該是一個有制度的計畫,如果允許特例,或認為反正只是訓練,所以只要便宜就好,便無法提升口譯員的薪資水準。

對於那種要求「反正只要便宜就好,給我隨便找個口譯員來!」的客戶,我只想說:「What you get is what you paid」。口譯就像專業工匠的手藝,當客戶需要一個漆器,如果要求是「只要能裝味噌湯就好」,那麼只須在百圓商店買個「外表像漆器」的塑膠碗就夠了;但如果客戶要求的是高品質的容器,自然會尋求手藝高超的專業師傅所製作的碗吧。

Q:您認為一名「好的口譯搭檔」必須具備哪些特性?在您的經驗中,曾與口譯搭檔發生什麼趣事嗎?

長井鞠子:好的搭檔是即使同在一個口譯廂裡,也不會打擾到對方的人。換言之,就是不會發出過大的聲音(例如翻閱資料,或「啪!」地開關門、打噴嚏、咳嗽),也不會有什麼不必要的動作。假如對方和自己熟識,那當然再好也不過,只是不一定每次都能和自己的朋友搭配。

我不知道台灣有沒有「雙人搭檔」的習慣。在日本,口譯員在口譯廂裡會互相幫忙做筆記(例如一時記不完的數字或專有名詞、不懂的單字等);但在歐洲,就算兩個人一起進入口譯廂,其中一個人在自己沒有工作時,有時還會離開口譯廂。在日本首度引進「雙人搭檔」的,是國際基督教大學已故的齊藤美津子老師,她也是第一位在大學教口譯課程的老師。她認為雙人搭檔可以發揮相乘效果:一個人只有1的力量,當兩個人同心協力,就能發揮出3或4的力量。

只是這也會有點矯枉過正,造成有些前輩要求搭檔一定要讀自己寫的筆記,或後進太過仰賴前輩的筆記,又或是明明沒必要卻一直記筆記,這樣就不好了。總之,不能完全不協助對方,也不能幫得太過頭。

我自己沒有遇過什麼特別有趣的事,但我曾聽同事說,某次他在做筆記時,把財經術語「Twin deficit」(雙赤字)筆記成「双子赤字」,結果搭檔卻把「双子」唸成了「ヌヌコ」。
(註:ヌ的日文發音為nu,コ的日文發音為ko)

Q:最後,請您對台灣的口譯員以及立志成為口譯員的讀者們說幾句話。

長井鞠子:口譯的世界真的非常有趣,能夠站在時代的浪頭,學習永無止境的知識。雖然有時必須面臨極為緊張的場面,但口譯的世界裡也充滿了令人興奮的事物。我希望能有更多人走進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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