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週日有時是這樣:比較晚的午餐只吃了一點藍莓果醬吐司和咖啡,於是比較早的晚餐就可以自以為周全地外帶幾樣食物,開車運回時窗外是形狀完美的橙月,慢慢墜於地平線,在黑暗登場前,抵家。食物很快擺滿小方桌,按醒電視,剛剛好趕上我熱愛的節目《自給自足一人農業》。
渡邊.海莫特.直道毅然辭去電視台AD工作,自東京移居常陸大宮,靠著一間空屋一爿荒地,從一介門外漢跌撞摸索成為有機自耕農,陪伴他的,除了依季節而異的農作物,還有愛犬茶可(チャコ)和愛貓喵子老師(ニャンコ先生)。
於是,看著這位住在日本茨城縣的楚門,一邊示範如何播種,養蜂,製茶,醃泡菜,我也一邊把高麗菜,米粉湯,一人份燻鵝吃光,起身收拾殘羹穢碗,站在流理台前,想著怎麼鏡頭從不拍他洗碗的背影呢,當天色浸黑,一名獨居鄉間的男子,又是如何使用每一個夜晚?
理想的週日有時是這樣:假裝人在阿根廷邊界找瀑布但其實就站在米色布沙發前,瀏覽地圖般,攤開整張數位攝影海報,右上是一排蜃樓的柵欄,心臟處是幾隻烏龜趴在巨石上,翹首望向同一個地方。找路人翻至背面,忽然讀到陳克華兩百行長詩〈貓狗物語〉:貓是朋友,狗是戀人;貓是無法取悅的神性光芒,狗是期待被馴養卻又懂得對峙的靈魂;貓是未曾擁有亦無法成為的他者,狗是沒能進化成功的自我。愛與無愛像透明絲線纏辯不休──無論移動多遠,其實都是形而上的一人農,一塊貧瘠心地開墾總無比艱難。是不是因為這樣,常常犁田跌倒、捕魚摔河、釘傷自己的渡邊.海莫特.直道,才會書包裡有貓也有狗?楚門的世界裡,茶可和喵子老師,缺一不可。
〈貓狗物語〉,收錄於陳克華詩集《漬》
1 其實
其實明白真正的朋友,應該像貓
蹲踞生命一個自怡的角落
永遠安靜 冷冷凝視
像打量你體內飄忽的虛無
或纍纍塊狀的愚蠢;
或者只是觀望你周遭人形的空氣
隱形的層層靜電
波狀的情緒
被肉身巨幅放大成欲念
──在那如貓眼石般輝煌的貓眼裡
人類應該比較像狗
因此脊椎必須時時緊張地拱起
預防無預警地過度親善
和隨時遺棄
於是我們只是朋友般地存在
像命運閒置的一盤棋
久久,不曾移動過──
而我們密切搜尋著愛的如燈塔的目光
從漆黑濃霧的人生海面掃過
但情人是棲止海底七萬噚的抹香鯨
如被鬼魅占據的潛水艇
在眼角閃現的淚光中短暫浮出
又剎時隱滅──
於是我們如不常連絡的朋友般地存在很久了
像遺忘在時間抽屜裡的一齣劇本
佚失了大半劇情
我們及大多數人類
殘缺成路人甲乙丙──只有貓
沿著生命之謎的邊緣
緩慢地踱步,梳理光潔的皮毛
以爪子洗臉
──貓,一定知道得比人類多
但守口如瓶,一只螢光綠
或地中海藍的細頸瓶,封著一封
自己寫給自己的求救信
或只有急難中方可打開的錦囊
──貓,只是柔軟著不夠朋友地一切旁觀著
理解著,情人離去時你的絕望
絲毫沒有安慰地就關切起晚餐的魚
──這時,有一隻狗就會好多了(你忍不住這樣想)
一隻呼吸和唾液同樣豐沛的狗
撲上來舔你
巴著你的小腿模擬著交媾
完美情人一般明白著你的明白
快樂著你的快樂
──是的,但你養了一隻貓(只有朋友)
在靈魂清冷的殿堂裡
經常不告而別又不期然出現
一道與你生命平行的虛線
低低喵喵著命運片斷的暗碼:
其實。其實。其實。
2 雖然
雖然知道完美的情人,唯有狗
遊戲時的狗——
但仍願給人類一個機會
像在一個戀愛強迫症者
夢遊的旅途裡邂逅一隻貓——
那時你已輾轉行過大半個地球
頻繁轉機不斷用餐
之後大片玻璃天窗下的人種博物館
擁擠的吸菸室裡百無聊賴
想的是某情人和另一個情人
之間的灰色煙霧地帶
以及遺失於郵筒和信箱之間的明信片。
在某個民宿的暗紅絲綢褥單上
銳叫著醒來,主人
和全人類都已消失,
唯有噩夢和信用卡
和免費的早餐依舊完好,
但生理時鐘瘋狂旋轉後指向某個
夢如巨浪嘶吼的午夜時區
貓狗噤聲
電話亭如燈塔矗立:
「你最好用掉最後一枚當地的硬幣,在飛機起飛前……」
撥個電話或買杯咖啡
或拋入某個俊美的流浪漢的口袋——
但終於買下一本奢華厚重
根本塞不進背包的精裝書
在舊書跳蚤市場如跳蚤出沒
那位退休教授這樣說
(他會是我所介意的那隻貓嗎?)
以稀有的和善,銀色鬢角以及土著口音:
你可以在下個街角右轉遇見
有披薩剛出爐的窗口
看進去,像從情人的眼瞳裡看進去——
這時胃突然翻攪了幾下
像在地底睡了很久的蚯蚓動了一下
——我站在金黃且發燙的窗口
看見一張噴香至微焦的臉在火焰裡
和所有單字片語旅遊資訊一起被烤熟
「在旅途中愛可以只是一種食物……」他補充
像流浪狗或貓所真正介意的
蚯蚓吃進了幾口泥土
吐出黑黑的咖啡渣
(在家裡你甚至無法負擔一隻狗
或一隻太頻繁出走的貓
終必以死抗議的盆栽
或永遠處於極度飢餓的金魚)
但你確實邂逅了披薩和一張臉孔
一般金黃且發燙
永遠才剛出爐
的壞笑和企圖——在一個手機
和心都無法漫遊的城市
ATM一再嘔吐出你的提款卡
最終你落腳在一個美麗安靜的小網咖
散發一封封淡綠香精味道的伊媚兒
手中握住最後一枚硬幣
金黃而且發燙,而你這樣寫著:
雖然。雖然。雖然。
3 為何
為何,為何我覺得有時自己比較像狗?
自尊薄弱,意志軟弱
可以為一口食物
(但其實並不太飢餓)
低下地乞憐討好
友善,黏人,期待被馴養
的這種關係
:「而為什麼不是從一而終的
那種狗?」我照見鏡子裡
那略帶憂鬱的無辜眼神
懸吊在潮濕潤滑的鼻頭
的後頭 很遠很遠
「任何人餵牠都可以成為牠的主人……」我
聽見那憐惜
但略為遺憾的口氣
彷彿完全了解一隻狗廉價的靈魂
而又別無選擇
於是我選擇流浪
成一隻流浪狗
在城市裡垃圾出沒的地方出沒
倚賴人類 又和人類
隱隱對峙
經常凝視人類又被人類凝視
:「為什麼你要這樣看著一隻狗?」
我緘默著
收回自己的目光
是的,我看見我體內的那隻遠古的獸
四足,長尾,炯炯的眼珠
遠遠地環繞著
打量我
「千萬別進化成一隻狗……」我說。
4 終於
終於,我意識到我永遠不會是一隻貓
或擁有一隻貓
像在神殿古蹟或壁畫裡常出現的
那種尊貴的蹲踞
和睥睨
和慵懶 從容 冷淡——
渾身神性光芒的毛皮
可玩弄垂死的獵物久久
久久
久久,像看穿你的心
又彷彿不屑於
看穿你 調頭 安靜消失 又出現
睡遍各處 永遠無法
被取悅的表情
理所當然地峻拒一切。每當
有人拒絕著我的愛
而我摀住那瀕於瓦解四裂的心
走在那街燈暗淡的回家的巷弄,便有
一道貓的幻影橫過街角
預言一般
一閃而逝。
〔本期詩人〕孫梓評
1976年生。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
著有散文集《甜鋼琴》《除以一》《知影》。短篇小說集《星星遊樂場》《女館》。長篇小說《男身》《傷心童話》。詩集《如果敵人來了》《法蘭克學派》《你不在那兒》《善遞饅頭》。軍旅劄記《綠色遊牧民族》。以台灣經典文學作品為經緯所寫成的報導文學《飛翔之島》。並為已故版畫家蔡宏達作傳《打開火盒子》。另有童書與少年小說《花開了》《爺爺泡的茶》《星星壞掉了》《邊邊》等四冊。並與香港插畫家bubi合作圖文書《我愛樹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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