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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孤獨眾生相

【馬欣專欄|人性顯相室】這凡事用錢命名的世界──《老獸》的老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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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人性顯相室,我們可以看到似曾相識的自己,
解開只封存在記憶中的世界殘影,
讀取種種人們暗示的訊號回聲,劃下尚未結疤的傷痕,
拍打起角落裡累積的記憶塵灰,
這是我們身處的大世界,也是我們受困的小房間,
眾生內心在這裡顯相,紀錄妖魔天使齊聚一堂的人類樣貌。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記得我們以前看過《百年孤寂》,那個凡事還沒取名,提及只能用手指的嶄新世界,後來我們跟小說寫的一樣富裕過,但沒覺得有一天凡事會用金錢命名,然而好像只是一轉身,舊世界就只有一個最大的規則──金錢,老獸之所以成為卑劣的獸,是因為在金錢的認知下,能當人者幾希。

電影裡出現的兩個老邁身影,一個是牽著病駱駝的牧民,一個被叫「楊老闆」卻提不出錢來的老楊,兩人在荒原旁的馬路上偶遇,吃了一嘴沙的聊天,牧民還以為老楊仍似以前的風光,而老楊也因有人見證過以前的自己而感到一絲安慰。

當然那安慰揉著些許苦澀,畢竟剛剛才在提款機前,他被後面等待的人羞辱了一頓:「你提不出錢,還浪費什麼時間。」

片中你一言我一語都是錢錢錢的摩擦聲,讓人感到天乾物燥。此時這兩個老邁的人像擠不出奶的母牛,還在硬擠捏也要生出一點錢來,如此乾涸困窘,這裡的天氣都乾得都讓人說話有痰聲,景色不是南方浸水的溫潤,是磨蹭著彼此的乾枯。無論是老牧人牽著的配種老駱駝,還是後來老楊偷錢買的奶牛,都形貌乾瘦,嘴巴嚼著幾根枯草,人與獸走在開發到一半的產業道路上,綠蔭極少,黃土上只有未成的建案被時間淹沒,人與牲畜疲軟的經濟價值都讓他們非常孤立,只有彼此。

你就看到一個城市,直直貶值的沉下去,它可以是任何一個城市。

他們身處的地方,是內蒙的一個叫鄂爾多斯的城市,曾經有一連串的土地開發案,經過一陣炒地皮,該富的人撈走離開了,留了空房處處,後來那城也沒真發達,倒是老楊這代曾做過發財夢,因炒地皮發達過,後來投資一個大建案,讓他半生積蓄血本無歸。

顯然老楊這頭老獸已沒有經濟價值了,偏偏他只記得有錢花的自己,最重視他的西裝頭,就算是怎麼老派的打理法,他總還要圖個門面。因此牧人寄放在他那裡的老駱駝,他雖允諾了照顧,沒到半天就被他拿去肉舖給賤賣了,慫恿著屠夫混著牛肉賣也好,老楊要過半天舒服日子,他想要別人因為錢而記起他的「存在」,於是買了件稱頭的外套去找他的情婦,又送禮給他的孫子。

就像是一頭獸想念挺頭當人的滋味,你看有多飢渴。所以他坐上自己的小電動車時,一路風神的想像,是企圖找回信心的時候。

他坐上自己的小電動車時,一路風神的想像,是企圖找回信心的時候他坐上自己的小電動車時,一路風神的想像,是企圖找回信心的時候


電影一開始,陽光好得很,但日子滯留了很久似的,故事才開始,他久病的太太癱在床上,窗外的城是半空的,少有人煙,太太動不了,只剩他弓在那陽光下還圖點精神,沉默根深蒂固著,他離開了那房間後,那地方只剩老婦恆常的睡姿,失去了「時間」,是個意識上的「孤島」。

老楊去了常去的麻將館,一堆做過老闆的、待過號子的都在那裡玩牌,是城裡少數熱鬧的地方。多半忘不了以前的威風,幾個人賒帳仍像大爺一樣愛面子,吹牛的老楊將自己的欠錢都怪帳收不回來。這群人灰撲撲的聚在一起憶當年,好像待在那裡,好日子就不會變一樣,跟彈珠電玩店一樣,一陣喧鬧,日子都給轟走了,只是哄自己不怕不怕的驚慌,直到老闆娘拿出刀還追錢,這群人才像仍在過去的活死人一般,一哄而散。

在那裡,沒有人會可憐老楊他們,誰沒閒工夫可憐誰,市中心有家老的色情按摩院,老楊為了吹牛,帶著那個在路口偶遇的牧民朋友去消費,誇說要請客。那店裡灰塵不少,但以前為了熙來攘往的廉價仿西洋裝潢還在,兩個人坐上椅子,兩人那關節痠疼的悶哼聲,怎樣也避不掉,牧民靴子一脫抖了沙塵,誰也瞧得出都是身體磨得厲害的狀態,不是習慣優渥的身子骨,櫃台小姐隨口問了一下行業,老楊連忙為朋友編了一個體面行業,牧民愣住,不懂城市人的價值判斷。

老楊似夢非夢的,在按摩院中,彷彿清醒地從剝落的壁紙中看到一隻鳥,把牆內空心板拆了,抓出那隻受困的烏鴉,烏鴉驚惶的啼叫,直到被老楊送到窗外,他很少這麼執著的不為貪圖享樂與錢,唯一自發的是他想放那隻鳥走。老楊有時也會夢到荒野中一頭枯瘦的老馬,還有一抹比他拙重身子輕盈的白影,時間開始失去了準確,人老來異境感會日漸強烈,因此他總是想闖進別人的真實生活裡,近乎莽撞的渴望被注意。

他在情婦家打著盹,伴隨著剛剛與情婦交歡卻早洩的沮喪,他這把老骨頭在陽光下混沌無力地睡著,起伏著不安的喘息,直到情婦叫醒他,一盤他送的駱駝肉,肉質乾硬地放在桌上,那是他剛剛謊稱是牛肉的禮物,被草率地蒸熟,情婦隨即提出要離開他,穿著他剛送的火紅色外套,像個舶來品的款式,跟駱駝鹹肉與他帶的翻唱流行情歌一樣,在那低矮的土泥房子裡,都假的異常尷尬,他再次撲空了他想以錢來換的溫存,連情感都被施捨得寒酸。

沒錢的他,連情感都被施捨得寒酸

他雖然東騙一點錢,西偷一點錢,但對生命的窮酸味,他仍極怕,時時拚命地像擠抹布一樣擰乾,窮酸在心裡是積水狀態的,放了一天,水涔涔的,臭布晾在那裡,滴答滴答的,誰都躲開,人們多怕窮,他就有多令人生厭。

那地方富有過,於是窮了還帶點驕氣,人們裝著洋派,若見人少了點排場,就開始窮凶惡極地對待彼此,比方護理站的人厲聲催問楊家人的手術費,像彼此較量誰是更高級一點,如野獸較量腹地的語氣,那裡都變獸了,你多要一點,我搶爭一點,都是餵不飽的獸,顯然,金錢不是生存的問題,而變成證明你跟我各是「什麼」的問題。

於是比起其他小獸,老楊這頭老獸的貪得無厭並不奇怪,他發達時,為女婿稱面子找工作,為兒子娶媳婦花了大把的錢,他習慣以金錢建立自己與家人的關係,家人也以金錢衡量彼此的親疏,誰給多一點,誰又付出了少一些,論斤寸兩的,那家人有錢沒錢的都發慌。當老楊帶駱駝去看孫子時,與他生疏的孫子什麼都不要,只要變形金剛,於是老楊又用錢來換自己的存在感,錢是他維繫親屬關係的方法,久了,沒錢的他,在他人眼裡變得什麼都不是。

他與兒女談判的條件是同意照顧孫子與病妻,或許應該,但一旦當成了條件談,像是交出了他最後一點價值,這段親情始終都在籌碼上角力。

老楊偷病妻的緊急手術費,吃喝嫖賭又有情婦,無疑是個討人厭的傢伙,這是老楊的一面,另一面是他在按摩院裡發現的牆中鳥,是一個被金錢價值完整洗腦的人,如同被關在牆裡,除了錢外,他找不到別人識別自己的方式,他的所有掙扎,都在於他想證明自己的重要。當然,那裡已經沒有錢以外的標準,包括向他發房屋傳單,幾句不合就打起來的房仲,都惡狠狠地吃死彼此的沒錢,也包括與他相遇的牧民,都以一頭瘦弱的乳牛,來做最後的掙扎,已無牧地可放養,每一寸土地都被官員拿來衡量經濟效益。

但或許現在世界的某些地方,金錢已成為一種絕對的辨認方式,如果是這樣的天地,人是會變成獸的啊,像老楊牽著的那頭病駱駝,兩者沒有增值空間時,下一刻怎樣都說不準,就如他當初騙牧人朋友的:「放心,有我就有牠。」 這倒是真實的,他們處境相同,金錢不認人,有人卻只認錢。老獸沒有錢就沒自己的悲哀與可鄙,一如世道隨風而去。

誰會感傷呢?當誰也不感傷時,不用等老,那就是獸了。

老獸沒有錢就沒自己的悲哀與可鄙,一如世道隨風而去。



《老獸》


《老獸》(Old Beast)由周子陽導演,涂們主演。本片入圍2017年金馬最佳新導演、最佳攝影、最佳男主角、最佳原著劇本,榮獲最佳男主角與最佳原著劇本、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故事犀利、影像大膽,針砭社會問題現狀。


作者簡介

階級病院(限量題字親簽珍藏版)

階級病院(限量題字親簽珍藏版)

多年寫樂評也寫電影,曾當過金曲、金音獎評審,但嗜好是用專欄文偷渡點觀察,有個部落格【我的Live House】,文章看似是憤青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人家跟我說的),但自認是個內心溫暖的少女前輩(咦?)著有《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和階級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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