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想知道圖畫書如何呈現真實而不膚淺的兒童觀點與特質，
如果有人想知道圖畫書的文字如何能有文學語言的品質，
如果有人想知道圖畫書的圖像藝術如何敘事與表情並創造生命空間，
如果有人想知道圖畫書的物質特性如何使紙本書值得收藏，
答案都在這本由美國凱迪克金獎得主布萊恩．弗洛卡撰文、國際安徒生插畫獎得主席尼．史密斯繪圖的圖畫書《暴風雨》裡。或許這也是為什麼這本書會被美國著名書評雜誌《號角書》（The Horn Book Magazine） 評價為「圖畫書的巔峰之作」。
弗洛卡曾在緬因州海岸附近的一個島上經歷一場暴風雨，風雨來襲前「空氣中彷彿瀰漫著一種電流」，那種感覺令他著迷，但同時也使他產生不安全感，「應該繼續待在這裡感受這一切嗎？」他把這樣的感覺（而不只是事件）寫成了故事。經過一段時日，這位著名的獲獎畫家察覺自己的畫風並不適合這個故事，他睿智的決定，請他認為「最擅於將顏料、光線、水和天氣運用得淋漓盡致並賦予深刻情感」的史密斯為故事繪圖。史密斯讀了文稿，想起自己小時候跟著哥哥走進住家附近樹林裡探險，感受到大自然的變幻莫測兼具陰森恐怖和美麗驚奇的經驗；面對巨大和未知時，小小的心靈油然生起的敬畏和好奇。他現在依然深刻記得童年時的複雜情緒，如今觀察兩個兒子在大自然裡探索的身影和感受時也能連結和共鳴。這兩位創作者都瞭解並重視兒童的感覺經驗，包括感官體驗和心理感受。兒童常藉由感覺進行認知與價值判斷，感覺性強的語言，無論是文字或圖像語言，都較符合兒童的理解與表達方式。
這個故事採取第一人稱的敘述觀點，也就是說，文字不僅描述故事，而是主角小男孩的聲音，有語氣、意圖、聲調、情感的聲音。不過，文字宛如說話般流暢並不等於鬆散、粗糙的「口語化」，而是宜朗讀的書面文學語言，琢磨字意與字音，將每個字放在最適當的位置。「宜朗讀」指的是圖畫書文字的音樂性。除了以聲韻（聲母、韻母）產生音感，作者還運用許多狀聲字、疊字、重複的語詞和句型結構，對偶和排比的手法，形成文字的旋律和節奏感，加強語調、層次和感染力。短句緊湊，長句悠緩，帶出適當的角色情感和場景氛圍。作者本身是優秀的畫家，使他具有「視覺型作家」的特色，文字有豐富意象的畫面感，也願意留下足夠的空間讓畫家發揮創意和想像力。這種具有多層次意含，意象飽滿又講究音韻節奏的語言，在故事後段提到「家」的手法最為明顯。「家」的概念本來就很豐富，故事角色當下亦充滿喜憂參半的複雜情緒（初見有如獲救的喜悅，繼而擔心管教責罵，終究渴求溫暖安全），作者以似詩的手法不落言詮也避免俗套，啟發讀者的想像和思考。這正是林良先生所謂「淺語的藝術」。不是為了作者炫技，而是讓兒童讀者領略、熟習並喜歡文字的趣味與美感，才有可能在閱讀中培養文學素養。
暴風雨即將來襲。一對勇敢的兄妹決定親眼見證。
翻譯這種精煉的文字必須加倍謹慎，畢竟中、英兩種語言特性不同，直譯常適得其反。必要時根據「等效翻譯」的原則，調整語詞或語句結構，希望儘量讓讀者能在信達雅的中文譯本裡體會原文的精妙。感謝拾光的編輯，在原文書出版前，費工的做了一本精緻的彩色樣書（照原文書尺寸）給我。書的開本形式和翻頁的效果，幫助我更好掌握文字的情緒和節奏。編輯排版後反覆調整語句長度、斷句位置、行距、字體（不斷修改譯文），力求每個字和諧的融入畫面，使文與圖有良好的「視覺關係」，如原文書一樣。也要感謝畫者，史密斯的圖像不僅講述故事，而是創造活生生的世界（有聲音、氣息、溫度、濕度、情感……），讓我可以「住」在故事裡，宛如那個世界裡的隱形人，悄悄跟著角色一起行走、吹風、淋雨，聽他們的心聲，預備傳達他們的感受。
布萊恩．弗洛卡的文字極富畫面感和節奏感，讓繪者、翻者都能展現功力。
史密斯以水彩和水粉顏料、粗細交錯的筆觸，揮灑出隨情節推移而層層疊疊、舞動變化的天空、雲、海、樹、雨和風，並挑動讀者的感受。大雨落下的頁面彷彿被雨水淋濕了；從起風，到狂風暴雨，然後雨過天青，線條與光影的表現都非常迷人，提供讀者一場精彩的藝術饗宴。不過，圖畫書的成功關鍵不只在於畫家怎麼畫，而是畫家怎麼想。史密斯之前的作品如《我說話像河流》、《芭芭的花園》已證明，他與其他文字作者合作時，總能創作出具原創性且超越文字的圖像敘事內容。
我說話像河流
芭芭的花園
他像導演，所以圖像具有經過整體思考而設計出的連續性和層次感 （而非單頁式的文圖關係），包括運用翻頁產生的時間節奏和戲劇效果；他像編劇，所以圖像可創造出比文字本身更豐富或深刻的涵意；他像演員，所以圖像能演出新鮮活潑又打動人心的情感。在書名頁，兩個小孩望著窗外。緊接著版權頁與獻詞頁，就呈現窗外的世界刮大風，曬衣架旁有個成人忙著撿起被風吹落地上的衣服。下一頁，文字敘述開始，兩個小孩正踏出家門要去看海，「趁暴風雨還沒來」。
版權頁與獻詞頁，窗外的世界已刮起大風。
圖像為文字補充了角色的生活脈絡與家庭視角，並對比兒童與成人的世界，凸顯小孩離開成人（保護與管教）去探險的意味，也為後續發展預埋呼應的伏筆。畫面的構圖與版式靈活配合文字的節奏，也增添故事的內涵。五個跨頁重複相同的構圖方式，以電影蒙太奇般的手法將文字穿插於數條（3-4-4-4-3）橫幅圖畫之間，營造速度與張力並強化情感。兩個小孩先宛如被海浪追著跑向右頁邊緣，後來被大雨追著往左跑，以對稱的結構對照情節的發展。
小孩幾乎被漆黑的暴風雨吞噬的下一頁，出現透光的窗，依稀可見屋外有個糢糊的人影。原來是媽媽。她看到了小孩，沒有停在門前等待，而是拿著手電筒飛奔而來，圖像呈現媽媽的觀點，文字敘述小孩的觀點，文圖之間的張力與意涵非常豐富，加上緊緊的擁抱，成功營造情感飽滿的戲劇高潮。其實文字裡沒有提到媽媽，這個角色完全是畫者的創意演出。放晴後，媽媽帶兩個小孩去海邊，牽手、逐漸放手、悵然若有所思，坐下靜觀前方小孩。兩頁圖像跳脫文字表象，指涉並延伸更深刻的情意關係，為這個探險故事增添家庭、成長的層面與情感厚度。此時在石間嬉戲的兩個小孩，大的正俯身伸手要拉小的。下一頁，啊！兩個孩子的位置關係和身體表情，呈現令人讚嘆的結局，深化整個故事的涵意。從書名頁到最後一頁，這本書是小孩的舞台！
我想到兩本經典兒童圖圖畫書。1942年出版的《逃家小兔》，最後一幅畫面，廣大的自然世界與溫暖的家並存，象徵兒童（與成人）的兩種基本需要相輔相成。1987年出版的《月下看貓頭鷹》，走在冰天雪地的小男孩重複的告訴自己「一定要安靜，一定要堅強。」童年的世界，有自信和勇氣，也有敬畏和謙卑。我相信《暴風雨》也會陪伴一代又一代的小孩，讓他們知道︰即使有風雨，你拉著我，我拉著你，我們就能繼續前進。黑雲必會消散，陽光依然燦爛。對於在教養路上時常糾結何時牽手何時放手的成人而言，這本書也值得放在案頭，時時提醒，得蒙安慰。
暴風雨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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