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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翠/穿越臺灣現代史青春期的航道──讀楊双子《花開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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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時節》中,大學生楊馨儀為求好運,躍入湖中。這一躍,躍出歷史的縫隙,也激起現實的漣漪。

通過神祕的時間蟲洞,楊馨儀的靈魂躍入一方新時空,從失親的現代知識女性,進入大家族裡被寵愛的六歲女孩體內。她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成年女性靈魂,必須透過殖民時期幼童楊雪泥的眼睛,去感知,去探索,去遭遇,去思考,去理解,去記憶。《花開時節》以此布建情節,推動故事發展,與一般的穿越小說看似無異,然而,小說中幾個精心布局,卻使它跨出一般穿越小說的航道,而成為臺灣文學史上具有高度意義的經典作品。

▌從邊緣空間躍入女性歷史

第一個象徵意義是屬於空間的。大學生楊馨儀所躍入的中興湖,位於臺中中興大學,是校內著名景點,由一個主體大湖與兩個小湖組成,大湖是秋海棠形狀,兩個小湖分別是臺灣和海南島形狀。它的空間意象即是一則鮮明的中國國族寓言。

臺灣形狀的那一座小湖,位於中興湖主體的側後方,是一片不起眼的小水塘,孤獨沉默,長年躺伏在邊緣,不只外來的參訪者可能忽略,即使校內師生也很少注意到它的存在。然而,《花開時節》以四兩撥千金的逆寫策略,透過有些戲謔的情節與對話,讓楊馨儀從「那個臺灣形狀的」落入,小小湖泊頓時迸裂成為一條歷史穿堂,一躍而入,便得以進入臺灣歷史的各個時間節點。


楊双子以輕寫重,將現實空間中的邊緣場域,轉換為小說主體時空的穿越路徑,提煉出獨特的空間意象。這個空間意象,必須結合《花開時節》中獨特的時間線索來閱讀,才能更清晰掌握小說透過虛實交織所展現的歷史敘事,也正是這個歷史敘事,以及楊双子敘說這段歷史的手法,使《花開時節》為臺灣文學打開一個新空間,甚至成為一則文學與歷史的雙重寓言。

《花開時節》以二十種花草樹木,二十個篇章,許多不同女性的生命故事,串織成一部臺灣歷史長篇小說。有意思的是,序幕是孤挺花,而終幕是月季花。孤挺花以其花型與名稱,一開場就隱喻了小說中的女性都應該是鮮明的視覺焦點(主體),而月季花,薔薇科薔薇屬的一種,形似玫瑰,常被誤認。從主體鮮明的孤挺花,到島嶼遍生、常被誤認,但四季仍然堅定開花的月季花,《花開時節》以各種花顏,串織成一幅臺灣女性歷史長卷。

《花開時節》不只以穿越的手法,串連今昔兩個時空,更以多重時間戳,演繹「花開時節」的多重意涵。花開花落,穿入穿出,歷史與現實,都在時間中。時間,是整部小說最重要最不可忽略的存在。

▌致敬臺灣的第一次青春期

貫穿蟲洞的兩段時間,兩位女性的成長時段:日治時期的一九二○到一九四○年代,以及二十一世紀最初的二十年。一九二○到一九四○年代,是臺灣新文化運動開展的關鍵時刻,也可以說是現代臺灣的第一次青春期。各方躍動的靈魂,以思想解放與身體實踐,鬆動文化深層結構的深固土層,驅趕長年盤據的文化鬼魂,驅魔,解除魔咒,爭取生命主體的權利與自由,追求種族、階級、性別等各個面向的平等與自由。

此時,女性開始擺脫父權文化所定製的喉嚨與聲腔,嘗試發出自己的聲音,臺灣現代女性文學的第一個梯隊於焉誕生。然而,因為時局的詭譎,以及文學新主張、新形式初階段實驗/實踐的艱困,許多書寫者都只留下一兩篇作品,唯有臺灣第一位女記者楊千鶴,長期堅持寫作,留下豐富而且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一九四二年,楊千鶴發表〈花開時節〉,小說中的幾名高女畢業生,在學校讀書時,鎮日沉浸在浪漫的想像中,替未來敷上色彩繽紛的圖景,畢業後,分別進入婚姻、職場,再相見時,已然踏入不同人生渠道,生命風景殊異。楊千鶴以既參與又旁觀的視角,描繪知己們的各種遭遇,最後回到她對於自我追求的思索。

楊千鶴的〈花開時節〉,寫的是一整個時代的「花開」,寫不同女性生命主體的殊異花顏,也為最終仍然被文化鬼魂吞噬,提前萎謝的女子嘆息。七十五年後,二○一七年,楊双子出版《花開時節》,取其同名,不僅是向前輩女作家致敬,更是一種文學魂體的靠近與對話。

因為,今日的楊双子們得以寫作,緣自過往無數的楊千鶴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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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時節(全新修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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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到一九四○年代,是臺灣女性在各種不同意義上的「花開時節」。她們拿起筆墨寫作,走上街頭倡議,投入各種不同訴求的政治、社會、文化運動行列,挺身對抗殖民政府、主流社會、強權體制,不少女性甚至因而入獄。一九二○到一九四○年代臺灣女性遍地開花的意義,不僅止於歷史扉頁上的一枚「時間戳」,她們花落後所留下的花身與花種,豐饒了臺灣當代女性的生命田土,我們都是從這片田土中吸吮乳汁,孕生茁長,從而得以開出自己的花顏。

▌老靈魂與新靈魂的對話

楊双子寫作《花開時節》之際,臺灣已然歷經了戰後另一波青春期,包括一九七○年代的爆破,一九八○年代的狂飆,一九九○年代的眾聲喧譁,到二十一世紀,百花盛放,一片繁花麗景。然而,楊双子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二十一世紀第一個二十年,表面看來遍地開花,然而,我們從不曾好好辨識自身所根植的島嶼文化土層,不曾好好指認我們的前世今生,不明白我們的花顏與前世代的花身花種有何種纏結,而臺灣形狀的小水塘,依然靜默躺在中興湖的主體邊緣。

因此,楊双子讓楊馨儀從這裡躍入,進入臺灣島嶼的第一次「花開時節」。而且,有意思的是,楊馨儀不是以當代的靈魂與身體一起穿越,而是靈魂與身體分離,進入一座大家族的宅第中,成為一名六歲小女孩。於是,六歲女孩雪子有了成年女性的老靈魂,以及二十一世紀的新靈魂,而楊馨儀在雪子的成長過程中,二十一世紀新靈魂與臺灣歷史的老靈魂,也日日相互辯證與浸透。

這個設計幾乎可以說是《花開時節》的關鍵文眼。楊馨儀不只是歷史的見證者,她也是歷史的親歷者,楊双子以此透過多層次的「時間差」與「時間交纏」,搭建現實與歷史的多重對話線圖。

第一重,楊馨儀從二○一六年穿越到雪子六歲時的一九二六年,拉開近百年的「時間差」,與幾個重要的歷史時間戳展開對話。其中一個是一九三四年,昭和九年,雪子入學臺中高等女學校;這年,楊千鶴入學臺北靜修高等女學校;往前推,雪子與楊千鶴,都出生於一九二一年,分別在臺灣中部與北部城市。一九二一年,也是臺灣新文化運動的啟航之年。這一年,蔣渭水創設臺灣文化協會,臺灣青年齊力共駕新文化運動的火車頭,而且,臺灣幾位重要女性藝文創作者,如楊千鶴、陳秀喜蔡瑞月,都恰好出生在這一年。

另一個時間戳,雪子六歲時的一九二六年。這一年,在日本是大正與昭和的年號交替期,在臺灣,則是政治社會文化運動歷經大正民主時期的蓬勃發展之後,逐漸攀向高峰的時刻:全島性的臺灣農民組合成立,提出進步性別主張的諸羅婦女協進會成立。楊馨儀以楊雪泥的身體,跨入次年的一九二七年。這一年,臺灣文化協會分裂後,新文協的行動更見積極;臺灣民眾黨創立;臺灣農民組合進入活躍期;臺灣本土女性團體紛紛設立——社會運動遍地開花,被學者銘刻為臺灣歷史的關鍵時刻。楊双子讓主角穿越到時代邊界的一九二六年,揭露幾乎已經被遺忘的臺灣歷史時間節點,意義深刻。

▌重新長大的楊馨儀們/楊双子們

除了主角穿越前後的幾個關鍵時間,小說中還有另一個動態時間,是雪子的成長時間,同時也是現代女性楊馨儀以六歲雪子的身體與眼睛,重新長大、親歷歷史的成長(沉浸式體驗)時間。直到小說末尾的一九三八年歲末,這段「重新長大」的十幾年間,正好就是臺灣新文化運動、臺灣社會運動,甚至臺灣文化主體運動(臺灣文化協會的口號:「臺灣,是臺灣人的臺灣」),從勃發到被抑制的關鍵時刻。一九三七年盧溝橋事變爆發,臺灣進入戰爭期,社運能量才大受摧折。

不僅楊馨儀的靈魂以雪子的身體,重新長大、親歷歷史,作者楊双子透過小說撰寫,也魂穿楊馨儀,指認了歷史與自身的關係,並且引領作為讀者的我們,附體魂穿,見證臺灣文化史與臺灣女性的成長史。

楊馨儀們/楊双子們,從《花開時節》裡那一方被邊緣化的臺灣形狀水塘一躍而入,成為歷史的見證者、親歷者、銘記者。水塘那方的時空,是臺灣現代史的青春期,眾聲喧譁,繁花麗景。而水塘這方的現實時空,漣漪從平靜的水面隱微裂開,波紋悄悄蔓延,宛如一方一方蟲洞湧生,邀請我們,走進歷史,傾聽花開的聲音,看見她們的盛放花顏,也指認她們萎落後所埋下的花種,所沃腴的田土,如何滋養今日的我們。

前一個時間的花落,正是後一個時間的花開,這正是「開花」的終極意義。一如小說末尾,雪子寫給早季子信中所說:「月季花四季盛放,說起來,落花時節就是花開時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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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研究領域為原住民文化與文學、臺灣史、臺灣婦女史、臺灣女性文學與性別文化相關議題等。著有散文集《最初的晚霞》、《永不放棄:楊逵的抵抗、勞動與寫作》、《年記1962:一個時代的誕生》,學術論文《日據時期臺灣婦女解放運動:以「臺灣民報」為分析場域(1920~1932)》、《少數說話:臺灣原住民女性文學的多重視域》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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