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動塑造歷史,藝術家的行動塑造出藝術史,政治家的行動塑造出政治史,身為當代人,現在的每一步行動,都牽動了未來史學家的書寫。
某次與李拓梓的對談中,李拓梓以這樣的評語做為講座開頭:「家欣在寫書的時候,文章裡有很多的『我』開頭的句子,可是,我在寫文章時,其實很少會用『我』做開頭。」自己一語道出寫作者的視角抉擇,實在是太犀利!
在開始聊李拓梓的《曙光來臨之前:15位前輩藝術家的時代散策》之前,先聊聊已絕版的拙作《藝術家的一日廚房:學校沒教的藝術史:用家常菜向26位藝壇大師致敬》—作為美術史的知識普及書籍,全書的寫作多半基於「我是台灣人」的角度來出發,那是一個書寫者與編輯討論後決定的寫作位置,不僅僅是一本在地視角的台灣美術史書籍,更是具有強烈主體性筆觸的書寫—完全不遮掩「我」的觀看、「我」的感受,是「我」在閱讀台灣前輩藝術家的生命故事之後,寫下的個人私筆記。
因為毫不遮掩「我是誰、我從何處出發」這樣的以自身視角出發的書寫,也就直接承認我的書寫是不能中立的。這一點造就了文字魅力,同時也就是全書的硬傷——那終究是透過我的濾鏡去看見的台灣美術史。如果今天是由一位日本或中國學者來寫,甚至是換另一個台灣學者來寫,所採取的筆調與著重的事件,應該就會完全不一樣。
回到這本書的作者——熱愛歷史、又長年擔任政治幕僚的李拓梓,他的書寫裡則是相當自覺地,把「我」的位置降得很低。比起描寫藝術家的浪漫形象或畫作價值,他更關注的則是藝術家在歷史中的思考脈絡與行動。所以,在李拓梓的美術史寫作中,我們隱約可以窺見寫作者的情感波動,但不會被煽動到淚眼婆娑。李拓梓的筆法仍然有其主觀性,只是他決定把這種主觀的濾鏡開得清淡一些。以看電影的經驗來比喻的話,就是你不必帶著一大包衛生紙進去哭得唏哩嘩啦,可是某些婉轉幽微之處,你的鼻子會酸酸的。

作者李拓梓結合自身觀察與研究,搭配金漫獎得主阮光民生動的漫畫,帶領讀者重訪台灣美術史的動人風景。
同時,因為李拓梓的筆法會大量帶入政治文史的視角,讓讀者看見藝術家在「時代」裡面的掙扎。所以,我其實強烈建議與李拓梓的另一本著作並讀:《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從伊藤博文到岸田文雄》。
正如方才所述,美術史的寫作有萬千種個人視角,而我們對藝術家的喜愛,也建立在這些書寫視角如何讓藝術家的生命更立體、更鮮活。不過,要真正理解一位藝術家的可貴之處,如果將位置退得更遠、將之放在世界的大環境裡面去看,就會看出另一種景深。
台灣作為殖民地的期間,殖民母國的政治權力如何變動,自然牽動殖民地的政策。1868年1月3日,明治天皇頒布「王政復古大號令」,廢除幕府,日本在顛簸不安的變動中逐漸走向今日的君主立憲制。內閣職權(1885年12月22日施行)施行後,伊藤博文出任首任內閣總理大臣(也就是首相),李拓梓在《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從伊藤博文到岸田文雄》書中依序講述歷任總理大臣的出身背景、政治作為,從中,我們可以看見海軍和陸軍、文官和武官派系的權衡角力。
若是兩書並讀,把每一任總理的任期,對照台灣藝術史的藝術家年表,就會發現非常有趣的比對結果。例如曾三次組閣的陸軍派系總理—桂太郎,第一次組閣時間是1901到1906年,任內確認日英同盟、打贏日俄戰爭,卻也因為戰爭的犧牲失去國內民眾的支持。日俄戰爭的勝利奠定日本帝國主義的發展契機,日本以東方新興國家勢力介入世界,也加速引動與中國的衝突。同時在台灣呢?1901年,郭柏川、王添灯、謝雪紅出生。1902年出生的則有廖繼春、李梅樹、王白淵與張我軍、1903年出生的顏水龍與藍蔭鼎,以及1906年出生的陳植棋。台灣第一代的美術家,成長背景伴隨的是日本大東亞帝國的發展,以及兩次世界大戰的戰火,這些藝術家對國際情勢的理解,又會是如何?
又例如,寺內正毅組閣期間(1916-1918),日本境內米價飆漲,加上出兵西伯利亞的軍糧需求,爆發「米騷動」的境內暴亂、罷工、警民武裝衝突,最後導致寺內正毅下台,由更趨向自由風氣的原敬接任組閣。因為日本米不夠,只好叫台灣、韓國殖民地生產更多米出來,也導致台灣的米價波動。1918年臺灣總督府民政長官改稱總務長官,軍事權也交由直屬日本天皇的台灣軍司令官負責,經濟上因應帝國擴張需求,越發掠奪殖民地的所得。同年,史明出生,廖繼春剛入國語學校就讀,黃土水正在日本的高砂寮宿舍埋首用功,隔年(1919),〈甘露水〉面世。1921年2月,第一次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同年10月,臺灣文化協會成立。
那是日本帝國造夢的時代,也是被殖民的台灣人遭壓迫亦深,有智識者反抗越烈的時代。1924年廖繼春和陳澄波入學東京美術學校,同年,加藤高明總理推行〈治安維持法〉意圖壓制日本蓬勃發展的社會主義浪潮,廖繼春與陳澄波在東京,下課也一樣會去聽街頭演講,因此背景,陳澄波甚至把喜愛的《普羅繪畫論》也放入後來的畫作〈我的家庭〉之中。
又如1927年,文化協會分裂,蔡培火等人另組台灣民眾黨,經常在武廟廳內活動(例如「台灣白話字研究會」),而激進左傾的連溫卿等人組新文協後,也會在武廟的廟埕辦演講。於是李拓梓從郭柏川1929年所繪〈關帝廟前的小巷〉、〈臺南祀典武廟〉畫中的陰影用色,聯想到新文協的左傾色彩;也從畫作巷弄的分割構圖中,聯想到台灣人對日本統治的政治抗爭,出現意見的分歧,藉此揣想畫家是否隱隱表達出自己對政局的觀察呢?像這樣橫向連結史料與政局氛圍的視角,即是李拓梓書寫的亮點所在。
以這樣的心理準備來閱讀《曙光來臨之前:15位前輩藝術家的時代散策》,就會覺得非常有趣。這不是一本貼近人物的大特寫,也不是聚焦細節的藝術家生平傳記,而是一種更為後退、疏淡的觀察姿態。以史學家的眼光逐篇耕耘,勾勒出日治時期台灣藝術家的側寫。無怪乎李拓梓以「時代散策」定調書名,那確實是一種在步行中慢慢累積而閃現的,經晨光醞釀而生的史詩。
作者簡介
1984年生,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畢業。曾獲楊牧詩獎、府城文學獎新詩獎等。著有散文集《玩物誌》;詩集《如蜜帖》、《如廁帖》、《妖獸》、《失語獸》、《負子獸》、《雞卵糕仔雲》等八冊;主編詩選《媽媽+1》;藝術文集《藝術家的一日廚房》;插畫作品有《暗夜的螃蟹》、《虎姑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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