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陳佩芸)
見到徐皓峰的那一天,他因腰傷拄著拐杖,那天已經連續接受六家媒體訪問,這是第七家。深色衣褲,看不出風塵,他理了理衣裳,只再要了一杯咖啡。他雙手握住我的手,「你好。」掌心發熱。
徐皓峰的武俠常被歸為「硬派」武俠,故事取材自武術家生平史實,並融入武林江湖傳聞寫成小說。徐皓峰說,「我是先寫了口述歷史《逝去的武林》,之後又採訪杭州的武術宗教界故事,有些素材沒辦法再做一本口述歷史,所以逼得我去寫小說,能寫成什麼小說呢?我寫他們武術界、宗教界的事,別人一看,就說你寫了個武俠小說。」比如2006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說《道士下山》便是取材自採訪對象:道教協會理事長胡海牙。這部小說在2015年被陳凱歌拍成電影。他也說,「我的創作就是以我做嘗試,看能不能從認識的祖輩人中得出一種新的生活範例與參考,所以我的小說和電影,最大的特徵就是建立了較現在生活完全不一樣的人的行為方式,那是我東西的精華所在。」
與小說同年出版的紀實文學作品《逝去的武林》是在《武魂》雜誌連載了5年的專欄集結,由徐皓峰記述他的二姥爺、「形意拳」傳人李仲軒口述的生平故事,連載之時便已轟動武術界。《武魂》編輯常學剛在《逝去的武林》書末〈代後記〉寫道:「讓自詡是內行的我,心頭又癢又恨,既恨『內行』被顛覆,又心癢於『顛覆』後面那未知的領域。」會震動武林,一方面是徐皓峰將李仲軒的家庭背景、拜師經歷、習武過程、拳理功夫講得有如章回小說,引人入勝;另一方面是三位超凡入聖的武人:唐維祿、尚雲祥和薛顛,竟都曾為李仲軒的師父。這三位大師在民國武術界可說是公認「無敵」的代名詞,因此有人說李仲軒是中華武術黃金時代的最後一個見證者,而他的姪孫、紀錄者、手把手唯一的非正式傳人徐皓峰,則成了消失的武林與現在的唯一連結。
在過去武術是不能外傳的,往往展示僅見皮毛,真正的絕招只有入門弟子才知道。但徐皓峰憑藉著對形意拳的了解,他跨進了八卦拳、詠春拳等拳術,並將其真實的拳理概念展演於電影之中,例如2013年由他擔任編劇的《一代宗師》,導演王家衛還曾請來詠春拳名師梁紹鴻,偕同徐皓峰共同教授武藝給飾演葉問的梁朝偉,當時一場飯局時間相處,徐皓峰就示範了一套當時葉問不肯傳授給弟子李小龍的「八斬刀」。
(攝影/陳佩芸)
作為可說當代最了解武術的武俠小說家、電影導演,徐皓峰除了將口述工作中未完成的武術、道教採訪的材料寫成《道士下山》,另有四本長篇與短篇小說集《刀背藏身》。
《刀背藏身》收錄多篇徐皓峰改編劇本並親自導演的作品,如〈師父〉、〈刀背藏身〉、〈倭寇的蹤跡〉、〈柳白猿別傳〉(電影《箭士柳白元》)等。電影拍攝時,徐皓峰除了導演還身兼武術指導,從最基本的運勁、拳理開始教授演員,教學過程之扎實,讓他甚至另外拍了《挾刀揉手》(《師父》紀錄片)、《心思刀理》(《刀背藏身》紀錄片)以為紀錄。
問他在創作小說和電影時,手法有何異同?「小說和電影的形象感覺是不一樣的,文字的形象處理等於文學性向。我基本上前後會用四個以上的形象去修飾,文學的形象是不能單一的。」好比小說中出現一個腰帶,為使形象立體,他會寫腰帶扣、寫穿的褲子、寫外衣、寫毛衣,但這些搬到電影就不同了,「我必須只用一個形象來概括所有知識的寓意。同樣一個腰帶,在電影或劇本裡它就只能是個腰帶,所以做電影劇本艱難哪。」不過徐皓峰強調,「寫小說的時候你不能想電影,哪怕你想到一個題材覺得將來拍電影很好,但那得是一年後、兩年後再想的,否則就寫不了小說。」
(攝影/陳佩芸)
再談小說這門技藝,他說自己寫作時就是一個「資料袋」,「我會羅列幾個足夠讓人看了津津有味的歷史訊息,靠知識創造一個講故事的氛圍,有的時候也是靠知識推進情節。這多少情節我不講,我給你講一個知識點,就偷過去了。」例如,〈刀背藏身〉裡取材自1933年中日長城抗戰的兵器與技法「破鋒八刀」,通篇「劈、剁、掄、撩、掃、抽、拉、刺」這八字技法只完整出現過一次,他就靠著「一字一技」將情節逐漸向前推動。這樣的寫法除了源自徐皓峰大學時期扎實的劇本創作經驗,他二姥爺那一輩長者們,也對他多有教意,「就像看胡金銓電影《龍門客棧》那趣味是現在小孩完全不懂的,我問過我學生,他們覺得太多廢話。可那就是我小時候生活胡同裡邊老人們的說話方式,我覺得特別有意思。角色一亮相,說話三層意思,像有三個腦子。我看得非常帶勁。」也因此,他在《刀背藏身》書末收錄的散文〈人民不答應〉就說:「『口是心非,方為台詞』,這是從生活經驗裡提煉出的藝術原則。」
除了生活裡見著的人,作家古龍也是徐皓峰寫作上學習的對象。「我看古龍時給自己的題目是反覆地看,他的作品已經很簡潔了,但我仍去揣想他哪一頁的狀態不好,他昨天晚上一定喝酒多寫了,作為作家一定看得懂的,就像是作家與作家間的祕密吧。」
徐皓峰就在作家、電影導演、編劇、武術指導、電影學院教師等多重身分裡,一推一雲把歷史資訊、美學堅持、拳理傳統都變成呼吸,有了自己的節奏,他說,「有了節奏,人才會越來越強。」然而,變強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他所認識、見過的那些上一代人都已離開這個世界,「我拍完第一部電影以後就不再『主動性地』體驗生活了,我這些年的工作都是靠以前的機會在創作,我的生活就是在自己腦子裡生活,用『回想』的方式去過,不斷地回想10年前、20年前發生的事。」
那些過去事,成了他的現在式。徐皓峰的武俠在今日獨樹一幟,卻也形單影隻,備受崇拜也有所批評,好比中國作家毛尖便曾評論他的作品是「武林雜事多,武藝場面少,武術道理多,武俠業績少」。在這仙劍奇俠當道的時代,奇幻無疑可以創造出更寬闊的場面,總有更多新鮮奇妙,然而比起輕易揮灑出一面虛幻的江湖,徐皓峰更想累積知識回顧歷史,堆起一座扎實的虛擬山頭,邀讀者一起上山練功。
(攝影/陳佩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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