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佔中運動,學生在路面上寫了北島最出名詩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據說讓長期居留香港的北島真正感受到「原來我對此地青年人真有些影響」。何止香港,這兩句詩在台灣一樣流傳廣泛,一發生不公義,它們就像膝反射一樣地浮上來,擔當一切醜惡的註腳。(擁有相同地位的,還有楊牧〈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詩題比詩本身還出名)
除了作為抗爭的金句資源,北島的情詩寫得像抗議詩一樣好。偶爾我重新翻開《午夜歌手:北島詩選1972-1994》,大二買的書,昔日自己畫的無數紅線,還鮮艷如初放。從劃線處意圖捕捉19歲時的靈魂形狀,有些地方竟感到陌生。唯有〈楓葉與七顆星星〉與〈習慣〉二首,如恆常壓在舌根的苦味,後勁強大,從未真正消褪。
〈楓葉與七顆星星〉開頭我是最喜歡的:
《午夜歌手:北島詩選1972-1994》
世界小得像一條街的布景
我們相遇了,你點點頭
省略了所有的往事
省略了問候
也許歡樂只是一個過程
一切都已經結束
可你為什麽還帶著那塊紅頭巾
看看吧,楓葉裝飾的天空
多麽晴朗,陽光
已移向最後一扇玻璃窗
《一代宗師》裡宮二自白,「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我老覺得像林夕寫過的歌詞「有生之年 狹路相逢 終不能倖免」的另一種說法。「久別重逢」和「狹路相逢」,是鏡子裡外,刀背與刀鋒。熟人相遇的慣語:「世界真小!」是久別重逢還是狹路相逢?世界像一條街,街以外,我們相遇的畫面之外,再無世界。「布景」為相遇添了弦外之音,彷彿一切不過演出,註定走到謝幕一刻。省略往事、省略問候,也許這並非故事的開啟,而是尾聲、附錄?「歡樂只是一個過程」,如同布景,總要撤收。可是,你還帶著那塊紅頭巾,好像還沒下戲,好像你自身就是那布景的一部分。「陽光/已移向最後一扇玻璃窗」,或許陽光尚未消隱,可是承接光的已經是布景裡的最後一扇窗;沒有光,舞台轉暗,誰還流連不去嗎?
所以詩人說,「這是又一個秋天/當然,路燈就要亮了/我多想看看你的微笑/寬恕而冷漠/還有那平靜的目光/路燈就要亮了」,陽光落幕,路燈上場,是否該說另一個故事、演出另一場戲了?想讓這條街再一次明亮,為的是能看見對方事過境遷的平靜,來證明故事確實已經結束。「路燈就要亮了」說了兩次,可見直到詩行盡頭,路燈還沒有亮起來,對方微笑裡如何寬恕、目光中怎樣冷漠,都還只是想像。想像那殘忍成真,為了拔除強旺、深紮的情感的根。
另外一首〈習慣〉,開頭是火燙一觸——「我習慣了你在黑暗中為我點煙/火光搖晃,你總是悄悄地問/猜猜看,我燙傷了什麼」——當然,這並非一首關於沖脫泡蓋送的詩。記得學生時代瀏覽批踢踢女同志版,常讀到版友深情款款發表戀愛感言:「我被制約了!」不重複就不幸福,日復一日的「習慣」,累存出年深月久的感情體積。
我習慣了你在山谷中大聲呼喊
然後傾聽兩個名字追逐時的回響
抱起書,你總要提出各種問題
一邊撇著嘴,一邊把答案寫滿小手
在冬天,在藍幽幽的路燈下
你的呵氣像圍巾繞在我的脖子上
提問,然後作答,再提問,再答,忌妒的化學,依賴的物理,我總想這就是「你證我證,心證意證」。山谷大喊,莫非是電影《情書》翻版,追逐著的回音是你和我,還是過去之我與今日之我?呵氣如圍巾環繞,得要天夠冷,靠得夠近,比深夜送雀巢熱咖啡或小七關東煮更溫馨。因為曾有如此「習慣」的親密,詩結尾方能說「我習慣了/你敲擊的火石灼燙著/我習慣了的黑暗」,而這黑暗,就是給你的永恆禮物,你越燙,我的黑暗越能留下流星般的紋身,這也算是另一種狹路相逢罷。
楊佳嫻
台灣高雄人。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清華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台北詩歌節協同策展人。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你的聲音充滿時間》《少女維特》《金烏》,散文集《海風野火花》《雲和》《瑪德蓮》,最新作品為《小火山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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