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導演張贊波睽違十年的新作《大景》，故事圍繞在內蒙古做觀光產業和「快手」直播的人。我拿到書時，被上下冊加起來的厚度震驚，在網路上看到朋友說有80萬字，一度想說這樣要讀多久？想不到翻開後，內容緊湊讓人無法自拔，順順讀下去，幾天就和張贊波一起走到結局──2020年開始的疫情時代。
闔上書本，覺得自己讀了一場精采的文字直播秀以外，張贊波也帶我們回顧了近十年來中國的政治和社會脈絡。
▌幕前幕後的雙重人格
《大景》主要紀錄的是中國內蒙古自治區內的觀光產業，以及當時正興起的「快手」直播。兩個產業在快速成長的同時，個人、資本以及政府勢力也在背後激烈角力。在中國，所有人只求快和貪的結果，好的東西迅速變質，整個產業甚至社會都淪為直銷詐騙，越晚進場越活該被割韭菜。
書中兩個主要角色「馬王」彭闊和「養狼人」鄭總，都善於表演，彭闊甚至上過數次央視節目，代表內蒙古、國家和黨，宣傳民族精神和正能量。在鏡頭前的彭闊木訥拘謹，講話溫和，但真實的彭闊打扮得像個牛仔，自比為王爺，口中噴出各種歧視言論，甚至大剌剌對著鏡頭問張贊波要不要買春。鄭總則讓人覺得時時刻刻在表演，不管是在直播間、談戀愛虧妹或是談生意都一樣。鄭總在闡述美好未來時，滿嘴芬芳和願景，但一路看下來便知道，他除了畫大餅，什麼也無法做到。鄭總甚至將自己的人生活成了表演，讓大家無法猜透他的真實想法。前一刻還看著鄭總的無賴覺得不耐，下一秒又被他的荒唐行徑逗笑。紀錄者張贊波也常常被他搞得一頭霧水，不知道自己看到的鄭總是在直播間上還是下到真實生活中。
大景：內蒙古「皇家」草原上的奇異風景與欲望遊戲(上下冊不分售)
▌高牆與雞蛋
一開始讀，會覺得《大景》和張贊波之前的作品有些不同。它看似不像《天降》和《大路朝天》一樣，紀錄在國家發展下被犧牲的個體，而是觀察更個人更私密的案例。但在故事主線外穿插的，其實還是中國扭曲體制下造成的國家全體荒謬現況，書中的每個角色都為了生活不顧手段拚盡全力。張贊波拿著攝影機，拍了一部讓所有人放下道德的實境秀，張力滿到讓讀者難以呼吸。有些章節也像在看《搞笑漫畫日和》其中一集，世界末日來臨前夕，平常道貌岸然的人們開始行為脫序。只是，少了那個吐槽的主持人，只有一些張贊波冷漠地批判。
張贊波在書中也透漏了讓他改變的脈絡。他的紀錄片《天降》和《大路朝天》在中國被打壓和禁播，《大路》一書的簡體版在出版後沒多久被下架，出版社甚至因此被連坐懲罰，編輯也丟了工作。張贊波本人則是因為批評中共政府，被中國小粉紅在網路上一次又一次出征和霸凌，這讓他對自己信奉的「站在雞蛋那側對抗高牆」做了重新的思考。
《天降》記錄火箭掉落殘骸造成人民傷亡和農作物毀損，但影片遭中國封殺。
大路：高速中國裡的低速人生
「看了這些，你就會豁然開朗，老朱腦海裡那些根深蒂固的愛國主義、仇恨意識以及鬥爭思想是如何來的。這個國家在灌輸黨的意識形態時不遺餘力，不僅有系統的學校教育、強大的宣傳機器，以及汗牛充棟的圖書讀本，還會有各種各樣美輪美奐的博物館和紀念館，以及各種典禮隆重的紀念日和慶祝日，它們共同構成了全面而立體、深刻而持久的洗腦，讓你透無可逃。」
▌一切都像中國的隱喻
《大景》寫內蒙古，寫馬、狼等動物，也寫直播主和民工，奇妙的是，每一樣讀起來都像是中國的比喻。當然，因為這些事物全部在中國交錯，所以說他們是中國的比喻，像是理所當然的廢話。但張贊波的書寫，做到了你把書中每一個對象拆開來看，還是會覺得他們都是種對中國，或是中國人的隱喻。
書中最常寫到的動物是草原狼，讓我直接聯想到中國的廣大勞動人民。狼被打散而無法團結，失去了自由後，再也無法回到草原。甚至，為了那麼丁點食物，讓曾經草原上的王者，甘願放棄回到自然環境，再度回到牢籠，過著豢養的生活。中國號稱社會主義國家，主幹是農民和勞工，實際上中國現在的發展卻建立在對這些人極為不公平的剝削制度上。狼身上的器官也被定價，直播間的粉絲甚至直接詢問鄭總等人，想要買（原本該是非法的）狼體部位來進補或是收藏，讓人無法不聯想到中國風行的器官買賣。
隱喻和真實的中國交錯，是讀《大景》很痛快也難過的事。一方面讚嘆張贊波紀錄和描述事物的功力，一方面對被紀錄的對象感到無奈和惋惜。甚至連張贊波自己在書中，都是中國的代表象徵之一 ──還留著高尚自尊心的知識分子，用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觀看和紀錄著世界。
▌失去話語權的蒙古人
身為一個人類學徒，看張贊波寫內蒙古覺得非常有趣。書中的主要角色們都是漢族，但在遊客和鏡頭前大家都穿起蒙古服飾，硬是成了蒙古的代言人。他們販賣各種蒙古符碼的同時（像是騎馬民族、牧民生活、成吉思汗），又把蒙古批得一文不值。他們嫌蒙古人愚笨、好吃懶做，幾乎和我在青海聽到漢族批評藏人時一模一樣，更想起有些台灣漢人形容原住民時的嘴臉。
書中唯一一個沒捲入觀光遊戲、繼續放牧生活的牧民額爾德尼，雖然關於他著墨不多，但我們可以輕易發覺當地牧民要維持放牧的困難：天候不穩、草原退化、土地糾紛、物價上漲等，讓牧民的未來只會碰到越來越多困境。張贊波提到關於內蒙古土地被分割分配的事例，和我在青海藏區看到的一樣，我所認識的藏人牧民還在繼續放牧，也許是因為當地沒有被觀光開發，讓他們還保留生活樣態。但他們的孩子也和《大景》的蒙古族年輕人一樣，紛紛離開被形容成「落後偏僻」的家鄉出外工作，但過著被漢族歧視的生活。
書中數次提到的內蒙古英雄烏蘭夫，象徵著中國境內蒙古人的命運。我在日本讀書時，碰到的內蒙古人都非常尊敬烏蘭夫，而且有著堅強的民族意識。蒙古留學生努力維持使用蒙語和傳統蒙古文字，冀望回到故鄉傳承知識，讓蒙古人還留著民族的自覺和驕傲。無獨有偶，我認識的內蒙古人也和《大景》描述的一樣，他們瞧不起蒙古國民。內蒙古人想著脫離中國有個獨立國家，曾經對蒙古國抱有憧憬，但真正去到蒙古國的內蒙人，卻聽到蒙古國人笑他們是中國人。同時，內蒙古人也對蒙古國的經濟狀況感到不屑，覺得蒙古國彷彿停留在上一個時代，沒有任何發展。這樣弱弱相殘的言論，在張贊波最終因為疫情，無法帶內蒙古人德格前往蒙古國，而沒機會出現在書中，但我想起內蒙古朋友的這句話時，總有些哀傷。
《大景》提到大躍進時期，內地太多孤兒沒有食物，於是烏蘭夫調動和提供資源，由內蒙古自治區負責扶養這些小孩。這段歷史，因為近幾年習近平公開提起，而被當成大大的美事讚揚。諷刺的是，造成飢荒是因為共產黨領導毛澤東的錯誤決策，中共官方不承認大躍進的失敗，稱它為「三年災害」，好像變成上天的責任。為了拍習近平馬屁，2022年甚至將「三千孤兒入內蒙」拍成《海的盡頭是草原》，一部喪事喜辦的主旋律電影。片中連「三年災害」都捨棄，改用「三年困難」稱呼，讓人哭笑不得。這也驗證了張贊波所說，中共不斷改寫歷史，洗腦所有接收他們資訊的人。
烏蘭夫（1906-1988）官至國家副主席，是中共歷史上官階最高的少數民族人士。（圖 / wiki）
▌當國家帶頭做戲
當我讀到《大景》後半，開始對主角鄭總和身邊人們的飽和演出覺得不耐時，劇情出現了奇妙轉折。鄭總發現他上傳到快手的狼段子被盜用，而且盜用的不是一般人，而是人民解放軍的官方帳號。但鄭總也不真的質問解放軍怎麼可以做這樣的事，反而想著他可以靠這個醜聞得到多少好處。閱讀到此我為鄭總捏一把冷汗，他會不會惹上大麻煩？還好現實的發展和我想的不同，快手客服似有似無地答應要給鄭總一些補償，鄭總也覺得自己的直播帝國能從此更上一層樓。
中國的軍隊造假，對台灣人來說不是什麼大新聞。打開電視或網路就能看到「解放軍秀戰力」的影片，被網友抓包造假。解放軍試射飛彈和新款戰鬥機的影片，甚至被揭穿來自好萊塢電影《變形金剛2：復仇之戰》和《絕地任務》橋段，讓人忍不住吐槽，要秀肌肉給西方世界看卻盜用美帝電影，難道製作這些影片的人是分裂國家分子嗎？
反觀那些敢言的媒體，如《東方早報》、《南方周末》等，近年因為言論環境緊縮，紛紛轉型或關門。一些新聞從業人丟了工作，甚至遭國家懲處，或為了自保而噤聲。《大景》裡的中國社會事件，早期還有網路新聞可以查證，最近的時事，上傳後就得開始倒數何時會被國家機器消除，每條社會新聞都是和中國網路城牆的時間角力。
《大景》出現無數專業和業餘攝影，不管是拍片還是拍照，所有人好像都拿著高檔設備，以俗氣美學拍出千篇一律的大景，畫面如果出現多餘物件，Ｐ掉就行，民間的攝影師，像是有默契地向中國官方學習和致敬。將異議刪除，從此社會就只剩下「美好」事物──紀錄社會的紀錄片影展被迫停辦，有爭議的書禁止出版。一切一切都讓張贊波感到窒息，在文字中爆發了他的憤怒。
▌同為中國觀察員的共感
我在做青海田野時，曾有一陣子很羨慕中國的漢族，覺得他們在中國境內能來去自如，不被限制。後來發現那是很可悲的想像，因為即使是漢族，也只是在中共官方限制的範圍自由。一旦超越那條線，也就是想要追求真相和歷史，甚至想要反抗時，體制就會打到你趴在地上，連呼吸都喘不過氣。看張贊波每次進出北京時的提心吊膽，就讓我想起自己曾經的天真。
張贊波在書中感嘆，中國那麼大一個國家，官方竟然拍不出任何像樣的紀錄片，還得靠中國最討厭的敵國，日本電視台NHK幫中國人民紀錄。巧合的是，他提到的那些紀錄片我幾乎都在留學日本時看過。中國曾被形容是做田野調查和非虛構書寫、報導的天堂，許多外國人和電視台前往中國各地取材，留下各種作品，像是知名作家何偉（Peter Hessler）便留下膾炙人口的「中國三部曲」。隨著言論自由與政治環境的限縮，2021年，何偉在中國的教職不被續聘，他教授的中國學生也不再享有書寫和紀錄的自由。在台灣，出版何偉書籍的八旗出版社總編富察，也在2023年回中國探親後消失至今，無法發聲。富察不斷鼓勵張贊波創作，如今富察深陷牢籠音訊不明，張贊波數次發文聲援，也在書的後記中以幾個段落提起富察，感謝富察曾經的支持，以及富察被捕後自己的消沉。
在《大景》的最後章節，張贊波將怒火全部散發，他以「暴政」形容中國，中國在疫情的幾年，將封控昇華成藝術般的境界，對中國有些理解，或是長期觀察中國的人，應該都明白張贊波的無力感。闔上《大景》下冊，我覺得自己彷彿讀了一本憤怒的中國社會史，張贊波用極其刁鑽和荒謬的事件，講述了快手直播主、自己和中國的故事。我想，這厚重的故事，同時也在提醒我們，不要忘記富察。
大景：內蒙古「皇家」草原上的奇異風景與欲望遊戲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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