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前總理梅克爾自二〇二一年退休後甚為低調,避免公開亮相,也不針對當前國家大政或世界局勢發表意見,符合其謹慎作風,這樣一位帶領德國走向世界中心的領導者,以德國總理身份參與無數歷史重要時刻,人們一直在等她著書闡述其政治生涯,以一窺世界政治舞台如何演出。
現在我們終於等到這本自傳,不只可從她自身角度看到其東德時期的生長過程、跟著一起經歷東德解體、德國統一、難民危機,也可看到她治下的十六年德國內政外交道路。我仍清楚記得梅克爾在其卸任演說中坦承,擔任總理的十六年是事件頻繁發生的時間,也是充滿各種挑戰的時間,這段時間對她來說不只是政治上的、也是人性上的挑戰。閱讀這本她卸任後花了大約兩年時間寫出的自傳,可理解她這句話背後的深意。
梅克爾是我感親近的德國政治人物,因為她治理下的德國,是我最熟悉的德國。二〇〇五年她叩關總理府,與當時的社民黨總理施洛德爭鬥,我正好在德國當留學生,在宿舍裡看著電視新聞,看著這位來自東德的政治邊緣者走入柏林權力中心。我在柏林讀書時,甚至在國會外與她偶遇,這位毫無身架的總理僅帶著兩名隨扈走回其辦公室,我向她打招呼,她也笑著回覆我。二〇一五年難民潮爆發,她勇敢地鼓勵其人民「我們做得到」(Wir schaffen das)時,我正在法蘭克福工作,下班經過法蘭克福火車站,看著人們提著各種物資歡迎難民列車抵達。我與一整代的德國青年一樣,記憶中的德國總理只有她。我以為我已足夠熟悉她,但閱讀這本回憶錄,還是讀得興味盎然。
這本回憶錄書名為《自由》,由梅克爾與其政治顧問兼好友鮑曼(Beate Baumann)合著,鮑曼應是最適合與梅克爾共同寫這樣一本書的人,因為梅克爾從政初期,鮑曼就擔任她的秘書,擔任總理十六年間都是其辦公室主任,柏林政壇要與梅克爾說上話,幾乎全須由鮑曼安排,這位辦公室主任可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核心幕僚。也因為她陪伴梅克爾無役不與,許多回憶細節及資料可能都還需她提供。
這本德文超過七百頁的自傳,歷史材料非常豐富,每一位關切世界局勢的讀者當有閱讀樂趣。梅克爾表示她寫作這本自傳的目的不是為了史學者、記者或政治學者,而是為了一般人,我讀來感覺確實如此,文字流暢好讀,如同她的每一次演說內容,清晰易解。她在出書這年正好七十歲,其中三十五年生活在東德,另外三十五年都在從事政治工作,正好是她撰稿兩大方向。她以第一人稱方式敘述執政前的個人成長與進入政壇過程,以及執政的十六年。我最感興趣的是大約四百頁篇幅的執政歷程。這裡無法詳細交代全書細節,僅先點出對我而言印象較深刻的幾點。
首先當然是目前仍是全球焦點的俄烏戰爭,這場戰爭發生在其執政尾聲,她如何評斷?梅克爾當然是站在歐盟立場,反對俄國的侵略戰爭,也認為俄國倘若勝利,必是歐洲的劇創。但是這位成長於鐵幕中的總理與其他西歐國家領導人不同地方在於,她自青年時期即對俄國文化有高度好感,其俄語據說極佳,是她在中學時即選修的第一外語,因此可謂是德國政界的了解俄國者,甚至有批評意見認為她是親俄者,以及仍對共產主義留下的政治遺產藕斷絲連(德國記者曾熱衷於尋找她在東德時期寫過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論文,試圖證明她思想可疑)。例如,她曾經堅持北溪二號天然氣管建設,即使二〇一四年俄國非法佔據烏克蘭的克里米亞,歐洲各國表示應制裁普丁時,梅克爾仍不改立場,遭受批評強化了歐洲對俄國能源的依賴程度。但對此,梅克爾駁斥,指出身為總理的責任,就是得為德國產業尋求價格低廉的能源供應者,當年的情境下,不可能排除俄國。
此外,二〇〇八年在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Bukarest)舉行的北約峰會中,梅克爾與法國總統薩科奇在烏克蘭(及喬治亞)加速加入北約案上持反對態度。澤倫斯基為此對梅克爾甚不諒解。俄軍在布察屠殺人民後,澤倫斯基公開表示想邀請梅克爾與薩科奇訪視布察,以讓他們知道,當年因為畏懼某些政治人物而對烏克蘭加入北約事持保留態度,結果就是,錯誤的政治導致無辜者喪生的慘痛後果。梅克爾當時人在義大利度假,請其辦公室發出聲明譴責俄軍在布察的暴行,也表示歐洲支持烏克蘭極為重要,但仍清楚表明她於二〇〇八年高峰會上的立場至今不變。在自傳中她說明當年為何持此立場,她認為那次峰會提案擬將烏克蘭放入北約成員候選國,許多國家以為加速加入進程可以保護烏克蘭,但這是幻想,因為她多次與普丁親自接觸的經驗判斷,普丁必不會對此坐視不管,也因此必會增加歐洲的安全風險,甚至對烏克蘭造成不利,因為北約雖具保護成員國的義務,卻不包括保護候選國。她認為峰會最後通過決議,不預設時間地正面考量烏克蘭加入北約提案,但不給予候選國地位,已是在不得罪兩方下的最佳折衷。
本書寫成於美國大選前,梅克爾在書中明確表達對民主黨候選人的偏好,因為她並不喜歡川普的風格。在接受《明鏡週刊》專訪時她說明自己數次與川普親自接觸的經驗,認為川普的眼中只有勝負,成為贏家是他最大的渴求,而在政治中,比起確認敵我間的勝負狀況,有時候追求雙贏才是更有建設性的目標。這個評論不只反映梅克爾的個人風格,我認為也多少呈現總統制與議會內閣制兩種體系之間的政治文化差異。
另外,她在書中也在提及中國對外擴張的情勢下談到台灣,她指出中國在習近平掌權下,計劃於二〇四九年之前取得台灣,「所謂的再統一」,加上中國在南海的野心,梅克爾強調支持美國阻擋中國侵略行為,有其必要。但是梅克爾同時也強調應與中國在政治上及經濟上合作,強調對話才能解決問題。這樣的立場不能說是錯,但也顯示了梅克爾向來尋求妥協及折衷的行事風格。
書中,她強調與非民主國家的領袖對話是必要的,因為雙方的思想差異太大。可是,我想引用德國哲學家高達美(Hans-Georg Gadamer)的一句話回應梅克爾:「對話的前提是,他人也可能是對的(Ein Gespräch setzt voraus, dass der andere Recht haben könnte.)。」民主世界人們信服的意見自由、多元、包容、差異、相互尊重等價值,使得對話能夠在合理的架構中自由進行,預期可產生有理性的交流結果。然而這樣的邏輯是否真的可以適用在對民主價值全然不信任的對話對象上?梅克爾也許必須再思考。
梅克爾從未尋求與中國對抗,書中強調「...與中國一起致力於共同的全球秩序架構,是符合德國利益的」。她任內幾乎每年出訪中國,可見如何落實此信念。她訪中時雖也提及人權問題,但並未有太多著墨,對她來說,中國是巨大的經濟伙伴,如同對北溪二號的態度,她身為總理有責任為德國產業尋找最佳利益。她自承:「我與中國的合作是一個現實主義政治(Realpolitik)的例子。」她在自傳中也自辯,並不是對中國有一廂情願的幻想。二〇一三年她訪中在黨校與習近平對話時,習近平主張少數人可以為多數人決定什麼是對眾人最好的,她明確知道這種詮釋只會帶來不自由,習近平與自己在對人權的理解上天差地遠。她也指出幾乎每次訪中都會在德國大使館內接見異議份子,也曾私下幫助某些人,但可惜對於中國發生的體制性的壓迫,她無能為力。
這種「現實主義政治」是俾斯麥時代以來的普魯士外交特色,但是現在的德國,於後梅克爾時代已出現對中政策的檢討,一昧與獨裁者尋求對話溝通,甚至可能導致姑息,進而危及民主捍衛自身自由價值的實力與籌碼。今年兩艘德國海軍艦艇穿越台灣海峽,不只是展現對國際海域開放航行的承諾,當然也是向有領土擴張野心的人表態,必須維護台海和平及自由開放的印太。這就是後梅克爾時代外交及安全政策調整的例子。
換個角度想,尋求德國最佳利益確實是總理的任務,但這不必然表示必須完全掛勾在對中國的依賴上,反而可能降低依賴程度(進而減低風險)才更是執政者的任務。如果台灣遭受侵略,歐洲包括德國的產業將受到如何的重創?歐洲不可能置身事外,台灣有事德國必然有事,支持或協助台灣有不受侵略的資本,這才符合德國利益,我期許這樣的「現實主義」態度能成為德國外交政策的主流思考。
總結來說,梅克爾時代的德國也不是一切都完美,例如數位化的腳步緩慢,國內也有很多人不滿她的政治決策,例如難民議題。但不可否認她是很好的危機處理者,難民、歐債危機、恐怖主義攻擊、能源轉型、新冠、俄烏戰爭等等一個接著一個而來的重大挑戰,使得原本低調個性的東德科學家,被迫高調地站上了世界舞台。讀者閱讀本書時可了解梅克爾如何成為梅克爾,隨著她的視角了解一九五四年到二〇二一年的德國,但也無須完全接受她的觀點,不妨也批判性地提問:到底今日的德國、歐洲甚至世界之局勢,有多少可以回溯到梅克爾時代的作為或不作為?
作者簡介
高雄出生,苗栗、臺南長大,後移居臺東。曾在政大外交學系、政治學系及德國魯爾波鴻大學哲學研究所求學,曾獲政大補助研究生赴國外短期研究、國科會/德國學術交流總署博士生赴德研究進修、國科會獎勵人文與社會科學領域博士候選人撰寫博士論文等學術獎助,以研究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政治思想獲政大政治學系博士學位,並於德國進修期間獲歌德學院C2級語言考試檢定證書。現任職外交部,曾派駐德國,現駐於奧地利,對於歐洲德語區的思想、文化、語言、政治、文學、社會議題是著迷的閱讀者及書寫者。
作品有《德語是一座原始森林》(臺灣商務) 、《爭論中的德國》、《邪惡的見證者》(天下雜誌)、《美茵河畔思索德國》(春山)、《萊茵河哲學咖啡館》(聯經)、《維也納之心:疫情時代的德語筆記》(菓子文化)等。此外,曾獲2018年及2019年人權新聞評論獎,曾入圍2019年台灣文學金典獎,並獲2020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非小說類)。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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