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在軍部勢力日益抬頭,日本逐漸走向戰爭的昭和初期,小說家江戶川亂步寫下短篇小說〈芋蟲〉。女主角時子的丈夫須永中尉,在戰爭中失去雙手雙腳,臉部被砲彈碎片毀損得面目全非,口、鼻、耳全數失去功能,成了一團黃色的肉塊,唯有那雙如孩童般純真的眼睛依舊完整。因為無法說話,他只能咬著鉛筆和妻子溝通,生活也完全靠時子照顧。
人們視時子為犠牲奉獻的貞節典範,但私底下,她把丈夫當作滿足虐待欲和肉欲的工具。丈夫的殘疾和醜陋,再加上時子內心的厭惡感和罪惡感,彷彿調配出難以形容的興奮劑,激起她一次又一次的欲望。某天,丈夫那雙無辜的眼睛令她莫名暴怒,在失去理智的剎那,她用手硬生生毀掉丈夫的眼睛。瘋狂過後,恢復理智的時子慌忙請醫生搶救,並不停在丈夫胸口寫下「原諒我」,但一切已然太遲。故事結尾,丈夫趁著時子離家時,用鉛筆在枕邊柱上潦草寫下「原諒妳」,隨後蠕動到庭院的古井,像毛毛蟲從樹枝上墜落般,沉入無盡的黑暗。
在日野日出志的〈水中〉,我們讀到一則相似的故事。一位少年在前往水族館買魚途中發生車禍,同樣失去了手腳,面容盡毀,無法與外界溝通,心靈深陷車禍的夢魘。雖然唯一能安撫他的,只剩下他熱愛的水族箱,和對他不離不棄的單親母親。為了讓少年過更好的生活,母親改做陪酒的工作,沒想到從此性情大變,每日醉醺醺回家,還帶不同的男人過夜,不再照顧少年,更不時暴力相向。故事最終以悲劇收場:母親被帶回家的陌生男子勒斃,少年用唯一能動的舌頭,小心翼翼為母親拭去臉上濃妝,恢復素顏的溫柔模樣,永遠相伴於側。
〈水中〉的少年主角因車禍失去手腳,面容盡毀,心靈受創而至扭曲。
© Hino Production 2023, OHTA PUBLISHING CO., LTD.
相較於江戶川亂步的文字敘述,日野的漫畫呈現出更為詭譎與殘酷的視覺衝擊。然而,這些令人不寒而慄的畫格背後,卻隱藏著一份深刻的人性關懷。兩人的作品當然反映著各自的藝術才華與時代印記,但相近的題材,也體現著超越時代共同的承繼、抵抗和質問。
在日本文化裡,怪談一直具有特殊地位。以元祿時代(1688-1707年)轟動一時的〈四谷怪談〉為例,這個改編自真實事件、講述貞節女子慘遭丈夫殺害,化身為幽靈復仇的故事,經過數百年來不同媒介的改編演繹,至今仍然觸動觀眾心弦。以圖像而言,歌川國芳、葛飾北斎、月岡芳年等浮世繪大師都曾以此題材創作,不僅開創獨特的視覺語言,更為日後的怪奇漫畫奠定深厚的美學基礎。
歌川國芳(圖上左)、月岡芳年(圖上右)、葛飾北斎(下)都曾以〈四谷怪談〉為題。(圖 / wiki)
從日本漫畫的萌芽期開始,怪奇漫畫或恐怖漫畫始終是備受歡迎的類型之一,不僅具娛樂性,更與漫畫從庶民社會興起的反抗精神相呼應。任何藝術創作只要涉及詭異情節或醜怪圖像,在任何時代都是對主流價值的諷刺。特別是明治維新後,官方大力推行啟蒙主義式的進步觀,並將其與帝國主義擴張結合,最終將日本推向戰爭深淵之際,這種反叛更顯意義重大。儘管江戶川亂步一再強調〈芋蟲〉並非針對軍部的批判之作,但單是他對殘疾軍人形象的刻劃,就已經與當時右翼推崇的軍國美學形成鮮明對比。
1946年出生滿州、成長於東京的日野日出志,面對的是戰後的心靈廢墟。正如日本哲學家鶴見俊輔指出的:戰後日本在美軍占領下,被迫接受生活方式和價值體系的重塑。在冷戰對峙的國際格局下,戰時的罪行未經反省,創傷還未及療癒,西方現代化的浪潮就已席捲而來。技術官僚主導的經濟高速發展,雖然讓日本快速躋身世界強國之列,卻也在光鮮亮麗的表象下,築起一座無形的精神牢籠。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打破這層桎梏成為日本前衛藝術的核心訴求。立足於大眾文化的漫畫,以其特有的「小道」之姿,悄然挑戰著主流價值;劍走偏鋒的怪奇或前衛漫畫,更是直接嘲弄、鄙視現實的虛偽。就像〈水中〉的少年主角是故事中最醜陋的存在,卻在最後靜觀一切,為母親舔去虛假的脂粉,提供真摰誠懇的變相溫柔。
當現實虛假的新衣看似如鎧甲般堅不可摧,需要的可能不單是誠實喊出國王全裸而已,而是要用盡各種畸形和醜惡,讓國王噁心、不快、坐立難安,才會意識到自己的真面目也一樣畸形醜惡。
《日野日出志:恐怖漫畫精選集》展示了創作者對於當代文明虛矯的對抗,他用扭曲變形的圖像,刻畫出和現代社會相對立的「裡世界」。佔全書最大篇幅的自傳式〈地獄搖籃曲〉和延伸創作的經典〈地獄變〉就是最好的例子。
〈地獄搖籃曲〉講述一位成長於破碎家庭的少年,他以想像力創造出地獄,詛咒身邊的每個人,甚至對讀者發出質疑。情節令人不安,卻直擊人性深處的陰暗角落──因為在人生的某個時刻,類似的念頭都曾在我們心底一閃而過。
〈地獄變〉延續著前者,並致敬芥川龍之介的同名短篇小說。芥川描述一位畫師為了藝術走向瘋狂的悲劇;在日野筆下,畫師成為了他自己,他一心想畫出的地獄,並非宗教虛幻的想像,每一個環節都是由真實世界所構成,但所有出現的人物造型和性格都像厲鬼般瘋狂,然而每個不可思議的暴戻舉止,卻能嗅到人性最真實的氣味。對照著作品裡的種種隱喻,那些小我的貪嗔癡慢疑,以及投入戰爭不惜投下核子武器的大我,所謂的瘋狂早就根植在我們的生活。日野筆下怪誕的人物樣貌,不過就是我們在照妖鏡裡的模樣,他所歌頌如烏托邦的地獄,就是我們日日夜夜如孤魂野鬼般漂蕩其中的日常。
〈地獄搖籃曲〉的少年主角以想像力創造出地獄,詛咒身邊每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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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變〉致敬芥川龍之介小說,日野筆下怪誕的人物,不過是我們在照妖鏡裡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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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裡的每一則故事,都值得細細推敲,透過每一格的解讀,都將拼湊出我們刻意忽略、不敢面對的自我,唯有如此才能意識到日野創作的真正動機:不是為了指責,而是為了治癒。
就像許多鬼故事背後的因果教訓,在恫嚇之餘,也是給世間無數得不到正義者的撫慰。日野於23歲時耗費一整年創作的〈藏六的怪病〉,描述喜愛繪圖的藏六,著迷於自然的色彩,但卻染上怪病,全身長滿膿包,流著色彩鮮艷的膿汁和血水,持續腐爛。家人和村民擔心傳染,把藏六趕到沼澤旁的小屋獨自生活,原本打算任他自生自滅,但最後決定將他殺害。眾人到了藏六住處,沒有找到藏六,只看到一隻七彩龜殼的烏龜,悠悠沒入沼澤。
〈藏六的怪病〉描述喜愛繪圖的藏六,著迷於自然的色彩,但卻染上怪病,全身長滿膿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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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六腐壞的身軀與村民內心的凶殘相互映襯,暗示著因為討好他人而得病的藏六,用污穢的膿汁不止息的做畫,最終化為大自然的一部分。這則兼具殘酷與仁慈、陰森與優美的故事,可說是日野藝術創作理念的完美宣言。
閱讀書裡各式各樣怪誕乖戾的故事和圖像,獵奇之外,我們似乎看到作者不斷掏心剖肺,用內心的不堪映照著時代和個人的險惡,然而,他並未在此停步,而是以一種充滿憐憫的溫柔目光,提醒讀者人性的脆弱與堅韌、卑劣與美好。就像那色彩斑斕的烏龜,在沼澤中緩緩前行,沒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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