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漫畫家田邊剛。
你是否讀過二十世紀初期的恐怖小說大師洛夫克拉夫特(H.P. Lovecraft, 1890-1937)筆下的「克蘇魯神話」?洛氏的黑暗詩篇裡,在無盡宇宙深處,潛伏著擁有權柄大能的各色醜陋神明。儘管人類自詡科學進步,但真相是,人類文明只不過脆弱蟻窩,古神輕輕一觸,隨時轟然崩塌。
這幾年,「克蘇魯神話」成為大眾文化顯學,許多知名影視作品如《怪奇物語》、《水底情深》、《異形》甚至《超人力霸王》系列,都從該體系汲取源源不絕的靈感。然而,這個系譜綿長的「克蘇魯傳銷公司」,日本漫畫家田邊剛應該算是筆若懸河的金牌銷售,他的精美繪畫,總能忠實傳達「克蘇魯神話」壓倒性的恐懼戰慄。
在《瘋狂山脈》,是獲得自我意識且全身遍佈發光眼睛的流質怪物;打開《星之彩》,農莊田園遭到天外隕石溶解吸收化作死寂焦原……田邊剛的技法精雕細琢,細膩還原了克蘇魯的每一次黑暗降靈。很難不去懷疑,會不會在一場來自遠古的長夢中,漫畫家已然親身領受古神洗禮?又或者,洛氏筆下那本赫赫有名的虛構魔法書《死靈之書》(Necronomicon)已透過某種地下管道流入日本,如今就供奉在漫畫家的案頭?
懷著「精神汙染」之憂慮,今年台北國際書展的空檔,我們拜見了傳說中的漫畫家田邊剛。是不是專精恐怖的藝術家都帶著一種反差萌?就像日本恐怖漫畫大師伊藤潤二以靦腆安靜聞名,眼前的田邊剛,笑容謙和穩重,身上一襲俐落牛仔外套,優雅時尚。
採訪開始前,田邊剛拿出「名片」分送──他說,「畫畫之外,我也很喜歡雕塑。這是我在家裡燒製的克蘇魯雕像!」陶土捏製的恐怖神明,在手掌上與眾人四目相對。
洛夫克拉夫特曾經花費了整整兩頁的筆墨,描述舊日支配者「克蘇魯」那不屬於現世的詭異樣貌:「模糊人形輪廓的怪物,章魚般的頭,臉上長滿觸鬚,橡膠般的身體爬滿鱗片……」若依照《克蘇魯的呼喚》所言,也正是這尊雕像,在沼澤深處巫毒聚會上要求活牲獻祭,又導致太平洋航路上水手發狂相互砍殺。
1934年由H. P. 洛夫克拉夫特畫的克蘇魯草圖。(圖片來源 /wiki)
田邊剛也是模型高手,圖右是他燒製的克蘇魯陶瓷模型,高度僅3公分。
田邊剛的早年作品,包括改編帝俄文豪高爾基的〈二十六個男人和一個少女〉。近年來他專注於將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以漫畫呈現,提醒我們在現實維度之外,還有東西蠢蠢欲動。
特別是,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行文晦澀,漫畫轉譯該如何準確傳達原著精神呢?
田邊剛說,「限於語言隔閡,我還是得看日文譯本……但是對我來說,小說沒有任何障礙,也許是洛夫克拉夫特常用第一人稱吧,我常常很快就和故事主角產生共鳴。當然也不能排除,腦袋中一部分的我確實有悲觀、神秘主義的傾向。身為漫畫家,交出一個優秀故事,正是我們的最大職責。也許正因為現代人不習慣閱讀文字,那麼透過漫畫這個媒介,將恐怖文學經典呈現給大家這件事,才會更有意義。」
雖說文學有其普世價值,足以超越東洋西洋,但仔細閱讀,百年前的恐怖文本仍有「時代痕跡」。比如《印斯茅斯之影》,被迷霧籠罩的小鎮居民,受到誘惑簽下契約,此後他們能夠從大海裡「收穫黃金」。可是龐大財富代價不菲,人們必須與水下古老種族通婚,也慢慢失去了人類的外貌跟理性。
對照帝國主義歷史,《印斯茅斯之影》似乎有「種族主義」陰影:大航海時代,白人在全球大肆掠奪原料、土地與奴隸,這也意味他們離開家鄉,頻繁與「原始種族」交流接觸。會不會,克蘇魯神話之「恐怖」,其實是殖民者對「未知事物」的憂懼──害怕自身的血脈、文化遭受他者汙染,於是這種意識形態就具象化,成為文學性恐怖?
《印斯茅斯之影》裡,荒廢港鎮的人們有著「印斯茅斯臉孔」,乍看之下猶如魚類的奇特長相...
田邊剛說,「確實,洛夫克拉夫特的這些作品,隱藏著那個年代的白人至上氛圍。不過,仔細閱讀原著,故事角色都因為恐懼而陷入孤獨。如果說『種族主義』帶來孤立和分裂,那麼社會也得承擔某些後果。在我看來,雖然克蘇魯神話未必察覺這類陰暗情緒的來源,但作品中無法擺脫孤獨、無助的氣氛,也意味著一定程度反思。」
「我畫《超越時間之影》的故事就特別感受到時代的投影。故事裡的遠古『偉大種族』,有能力穿越時間、蒐集一切文明的複雜資訊。這難道不是現代人的困境嗎?當我們使用智慧型手機、所有時間都花在上網,沒辦法接受腦袋稍微暫停一下。網際網路時代令人無法擺脫資訊焦慮,在這一點上,我們和『偉大種族』可能沒有不同。」
為了解開神祕的噩夢真相,皮斯利教授決定前往澳洲,卻在那裡遭遇了幾乎要將人逼瘋的存在……(圖 / 超越時間之影)
田邊剛心中有一份關於科幻、奇幻、恐怖漫畫的黃金名單,《阿基拉》的大友克洋、《多羅羅》的手塚治虫、《惡童當街》的松本大洋、《漂流教室》的楳圖一雄,還有《鬼太郎》的水木茂。他還特別心儀一位當代漫畫家,「諸星大二郎的作品將克蘇魯元素運用自如,是恐怖漫畫傳統裡的一堵高牆。」
這時陪同田邊老師來台灣,原本安靜坐在一旁的 KADOKAWA 出版社編輯山本年泰,興奮的補充,「在恐怖的虛構世界裡,不能忘記遊戲製作人宮崎英高的《血源詛咒》。荒廢中世紀城鎮被瘟疫包圍,一切失序的源頭,是蠱惑人智、溶解肉體,怪異陰森的宇宙級別存在。」
田邊剛說,「啊,遊戲我倒是還沒有玩過,但是《血源詛咒》的美術令人印象深刻。」
從最早的《異鄉人》開始,田邊剛陸續改編洛夫克拉夫特名著,但總有一個極限,問他,如果經典作品都被他完成漫畫版本,如何規劃未來的克蘇魯創作呢?他說,「確實在心中有種使命感,希望自己可以用原創的故事來呼應支配者的呼喚。我已經有一些想法了,要把故事舞台設定在現代日本、或者人類渴望探索的太空。」
在《穿越時間之影》中,一位經濟學教授被「偉大種族」侵奪意識,回到十億年前、早被歷史湮沒的上古城市。教授被囚禁在怪異肉身和高聳圖書館中,見識到了從不同時光中被綁架而來的形形色色智慧生命,也目睹偉大輝煌文明輕易就被地底「盲目者」一夕摧毀。從噩夢中「醒來」的教授,栽進神祕學研究,卻留下這樣的結論:「我只能祈求宇宙的意志是仁慈的……那些東西永遠不要再讓人類發現……」
我們告訴田邊剛,前陣子宮崎駿《魔法公主》在台灣重新上映,雖然宮崎駿充滿愛與希望的爽朗世界觀確實與克蘇魯非常不同,但《魔法公主》中的「山神」,也是人類無法理解、而且抱持敵意的存在。
田邊剛認為,「其實不只日本傳統文化,許多文明都保存著更謙卑的世界觀,大千世界、宇宙萬象本身,不可能被理智所穿透。人類畏懼恐怖、卻也迷戀恐怖,這種『執著』本身就有點毛骨悚然。而克蘇魯神話映射出人類的無力感,也讓我們知道,自己才不是什麼偉大生物。我們無法擺脫恐懼、絕望、害怕,可能來自歉疚,如果我們把星球弄得亂七八糟,罪惡感就會接手,乾脆認可無差別的毀滅。」
說完這段話,桌上那尊迷你克蘇魯神像,似乎也跟著眨眼頷首──就算恐怖文學是人類文明能夠達成的最高成就,但從綿延亙古的「舊日支配者」看來,作家、讀者、漫畫書,終有一日都要還原為星間塵埃。
延伸閱讀
- 李函/現代洛夫克拉夫特式悲劇──導讀《怪物的宇宙學》
- 李函/導讀《克蘇魯事件簿》:福爾摩斯的「人」+克蘇魯的「魔」=米斯卡托尼克怪物
- 林運鴻 / 最黑暗的邪典,滿足不肯敬畏的靈魂:在「瘋狂山脈」上的「克蘇魯呼喚」
- 恐怖大神關鍵字:手腳冰冷、不安感、隨命運漂流──專訪伊藤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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