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那種,自詡鐵齒大膽、每次去看恐怖片都要在面色慘白、緊咬小手帕的友人面前,克制自己不要失禮輕蔑說出「什麼啊!根本不恐怖啊!」的傢伙──很可能只因為,你還沒認真看過西方奇幻科幻傳統中影響力僅次於《魔戒》的禁忌邪典「克蘇魯神話」(Cthulhu Mythos)。
克蘇魯神話雖以舊日支配者「克蘇魯」為名,但在整個神話體系中,克蘇魯先生只是無數黑暗大能者裡頭,排名實在不怎麼前面的一位小咖。事實上,你很可能早已在無數大眾文化作品裡瞥見過這一群無情冷酷神祗的朦朧身影。
克蘇魯的「眷屬」可謂族繁不及備載:線上遊戲《魔獸世界》裡擁有巨大眼球渾身觸手的古神(Old Gods);伊藤潤二《漩渦》中布滿詭異幾何圖形的地底空洞;「最傑出克蘇魯遊戲」《血源詛咒》所描繪的那個居民陷入夢境而轉化為血肉異形的陰森古城;好萊塢影視作品諸如《牠》、《異形》、《怪奇物語》之中形體扭曲,拼裝不協調生體器官的超自然存有……這些讓人食欲全消、腦洞崩塌的概念與形象,全都可以追溯自20世紀初期恐怖作家洛夫克拉夫特(H. P. Lovecraft)筆下的「克蘇魯神話」。
此外,克蘇魯神話甚至是最早採用「IP宇宙」手法的先驅。
洛氏曾在自己的短篇小說中,安排邪神處決了經典名片《驚魂記》原著小說家布洛克(Robert Bloch),然後布洛克也果斷「報仇」,回敬以另一篇恐怖故事,洛氏本人在裡頭同樣死無全屍。當時有一群受到克蘇魯體系吸引的小說家,他們不時把無序的克蘇魯宇宙寫入自己的作品,形成了「克蘇魯作家圈」。甚至連純文學領域巨匠,比如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韋勒貝克(Michel Houellebecq)也都有「致敬」洛氏的後續創作。
為何「克蘇魯神話」有如此強大的吸引力?與我們東亞文化常見的披頭散髮、紅衣厲鬼不同,也迥異於歐洲舊教傳統中凶暴猙獰的狼人與吸血鬼怪物,來自北美新大陸的克蘇魯神話,可說是一種帶有濃厚「唯物主義」風格的恐怖文學類型。事實上,閱讀洛氏的恐怖作品,隨處可以發現作者對於地質、天文、解剖、生物化學等等自然科學領域的淵博知識。這也意味著,洛氏並不願意輕易運用廉價神祕元素,包括那些在傳統類型文學中用來嚇讀者的「鬼魂、妖怪」形象。原因很簡單,若從「宇宙尺度」的真正恐怖來說,厲鬼或怪物差不多只是……呃,毛茸茸的可愛小動物。
克蘇魯神話渴望追求的真正「恐怖」,是一種悲觀的形而上哲學。包括克蘇魯在內的多位「舊日神明」,自太古以來便永存不滅,曾經橫越整個遼闊宇宙。在祂們眼中,我們「人類」大約只等同於昆蟲或是微生物,所以在洛氏風格的恐怖故事裡,「有幸」在《死靈之書》或密教儀典中用肉眼去直視「舊日支配者」偉大形體的凡人,無不成為瘋狂、絕望的俘虜。
近日重新翻譯出版的《克蘇魯的呼喚:H.P. Lovecraft恐怖小說傑作選》,幾乎收錄了洛氏的多數代表作──如果你堅持自己就是受到神祕選召的那位宿命讀者,那麼必須建議,開始翻讀的時候,最好不要孤身一人。書中的名篇〈印斯茅斯暗影〉,洋溢著一種被迷信氛圍所包裝隱藏的「純血」種族主義。主角來到空氣濕黏的濱海小鎮,小鎮居民多數深居簡出,冷漠又充滿敵意。然而在他們穿著的寬鬆長袍底下,這些「人」的身上開始長出類似魚鰓、魚鰭的怪異器官。主角在驚慌逃離以後,竟然在無意中發現,自己的外祖母就出身於該小鎮的顯赫家族……
而不久前才改編為電影的另一名篇〈星之彩〉裡頭,一顆天外隕石墜落鄉間,土壤與井水跟著滲出某種莫可名狀的美麗「顏色」,這讓誠懇固執的農夫一家慢慢變成靈魂枯萎的行屍走肉。細心的讀者可能會發現,洛氏筆下描寫的陰鬱新英格蘭鄉村,既有大蕭條年代美國中產階級對於「離開都市」的非理性恐懼,也呼應著洛氏本人那不可告人的家族精神病史,以及困擾終身的親密感障礙與性愛恐懼。
當然,做為克蘇魯神話的「正典」,洛氏的原著篇幅厚重,這或多或少成了現代信徒改宗、領受「克蘇魯福音」的門檻。幸而古神保佑,台灣讀者現在除了一網打盡重要作品的《克蘇魯的呼喚》之外,還有日本漫畫家田邊剛(Tanabe Gou)改編的經典洛氏長篇《瘋狂山脈》。
不得不大力推薦的是,田邊剛筆下的圖像表現力極為震撼,無論是違反歐式幾何原理的古代文明遺跡,或者「舊日支配者」在地平線上高高聳立的巨大投影,克蘇魯神話中「不可理解、不可言說」的壓迫性莊嚴,都在這部美術驚悚華麗、敘事流暢沉穩的漫畫中得到最為信實的重現。
故事發生經年冰封的遙遠南極大陸。四位教授配備當時最精良的鑽探機具、破冰船、組裝飛機,率領科學調查遠征隊往南極作科學考察。然而白色死亡之地竟有一座人類從未造訪過的黑色山脈,那裡有「舊日支配者」留下的高科技都城遺跡,也有「克蘇魯」侵攻「支配者」造成的斷垣殘壁。在億萬年前的「神與神的戰爭」裡,根本沒有人類這種劣質種族插手的空間。
南極的黑色山脈有「舊日支配者」留下的高科技都城遺跡。(圖 / 《瘋狂山脈》)
《瘋狂山脈》回答的,正是克蘇魯體系中最關鍵的一段佚失編年史,「為何低下的猿猴竟能竊佔地球直到今日?」但請永遠牢記,讀者若在克蘇魯教義裡頭追求真相,代價無比昂貴:你是否已經準備好,墮入精神崩潰之無底黑洞?
尼采曾經這樣說過:凝視深淵的同時,深淵也在凝視著我們。渺小人類有個荒謬惡習,以為能夠運用理性來解釋萬事萬物──然而無垠而永劫的宇宙本身,向來遠遠超出「人類理性」的有限容量。這或許就是克蘇魯神話能給予忠實信徒的最謙遜警示:殘酷眾神覺醒的彼日,熟悉的世界將立刻蕩然無存。且讓我們犬儒地滿足於日常生活與顢頇無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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