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情封城中,史蒂芬.金寫出了小說《噬夢童話》:母親車禍喪生後,父親酗酒。七歲獨子查理每天自己吃穀片當早餐,外賣晚餐後藏起父親的車鑰匙,以免他酒駕。父親坐在電視前睡著,兒子替他收西裝外套和鞋子,半夜被父親的哭聲驚醒。十歲時,父親失業,兒子怕房子被查封,流落街頭,一失眠就滿腦子街友的模樣:球鞋用膠帶修補,眼鏡歪掉,削瘦、舊衣、長髮,眼神瘋狂,鼻息有酒味。想到父親像街友一樣推著購物車,車籃裡擺著兒子的鬧鐘,查理就怕得要命。
他祈禱父親戒酒,答應為此報答上帝。父親果真戒酒,漸回正軌。每天下班,兒子擁抱他,偷聞他有沒有酒味。後來就不需要檢查了。
高二那年傍晚,鄰居凶惡的德國狼犬在叫,查理發現獨居老人從屋頂梯子摔下,骨折動彈不得。送醫前,查理答應替他餵狗,報答上帝讓父親戒酒。每天遛狗、陪牠玩,培養了深厚感情。
老人來歷諱莫如深,長期住院,逼不得已讓查理進家門、開保險箱,從大量黃金中拿一些變現付醫藥費。老人的秘密黃金,來自後院小屋裡的深井,井底通往童話世界。畫風一變,皇室流亡的養鵝公主沒有嘴巴,透過會說話的馬傳話,還有《小木偶》的蟋蟀指點迷津。
童話世界裡,宮殿塔樓間的廣場上,有座魔法日晷,能讓時光逆行。多年前老人曾坐上轉盤,隨之旋轉。變回青年後,像《傑克與魔豆》的傑克,帶著黃金戰利品回到地面上,自稱是老人的兒子,用這個假身分過活。
所以,老狗年邁臨終時,查理別無選擇,也帶牠勇闖地下世界,要用日晷讓狗回春。城外的寂靜就像《克蘇魯的呼喚》,藤蔓掠奪的手指緊抓癱倒的木屋,烏鴉穿過枯萎的前院。城內像轟炸過的廢墟,空蕩蕩的建築,破窗盯著他轉,巨大的石像鬼倒在地上也盯著他,難民們因灰化病而形體模糊扭曲。查理得跟時間賽跑,如果迷路沒在天黑前出城,暗夜士兵就會來抓他。至此全書竟然只走完前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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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賢電影《童年往事》中,年邁祖母總叫孫子陪她回唐山,原來祖母失智,把走到親戚家當成跨海回鄉。《噬夢童話》也像對我說,陪我走一段歸鄉路,我要告訴你,哪些書陪我度過童年,暫忘現實無法解決的困擾。
於是我跟著他,一步一步,去讀本書註腳提到的各種奇幻經典。魔法日晷,脫胎自雷.布萊伯利的冒險幻想小說《闇夜嘉年華》:鎮上巡迴馬戲團帶來了旋轉木馬,騎上木馬,每倒轉一圈就年輕一歲。木馬倒著演奏〈葬禮進行曲〉,每倒轉一圈就離墳墓越遠。少年發現秘密,想往前轉變成二十歲,趕快長大變高變壯。不料轉太多圈,變為年邁白內障的木乃伊。同伴把他拉下木馬,少年忘記自己死了,跟同伴父子一起跳舞。
華豔怪誕頹靡的《闇夜嘉年華》,藏有史蒂芬.金許多小說的符碼。例如書中同伴的父親,在圖書館查了馬戲團的底細,警告兒子「他們最喜歡看人哭泣了」,「你越是哭得厲害,他們越是把你的眼淚當糖蜜舔。」史蒂芬.金《圖書館警察》中,成年男主角遺忘了恐怖的童年經歷:圖書館員在人後嘴巴融成蚊子口器,從受害兒童臉上汲取眼淚和恐懼,令他們從此呆滯,茫然失語。原來史蒂芬.金那麼早就從中讀出了性掠食者專挑怯弱孩子下手的欺善怕惡。
《闇夜嘉年華》裡,女巫施咒,叫縫針蜻蜓縫起少年們的嘴,他們就不能說話了。縫起耳朵,就聽不見了。縫起眼睛,就看不見了。《噬夢童話》裡,皇室成員同樣被黑魔法奪走了五官。
但為何現在又重提《闇夜嘉年華》?史蒂芬.金寫《噬夢童話》時已七十四歲,老邁的陰影逼近,同齡人逐漸重聽、老花,書中少年卻充滿青春活力。難道史蒂芬.金想坐上旋轉木馬回春?
《闇夜嘉年華》一九四七年出版,那年史蒂芬.金出生。兩歲時父親去買菸失蹤,據說去剛果當傭兵。母子四處為家,十一歲搬回外公家,史蒂芬.金《勿忘我》中單親男童和鄰居老人的溫暖相依,甚至《四季奇譚》〈納粹追兇〉中,鄰居老人鞭策少年用功的權力遊戲,或許與外公有關。而外公、外婆過世後,母親在洗衣店上班獨自養家,生活更為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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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噬夢童話》後半的冒險,致敬《說不完的故事》。後者講述喪母男孩讀故事書,書中幻想國各處紛紛被空無吞噬消失,原來是皇宮高塔中的孩童女王病了。她生病是因為現在人們不相信幻想故事了,需要有個人類來替女王取新名字,就是正在讀這本書的男孩。他墜入書中,替女王取名,拯救了王國,女王回報他許願成真的能力作為答謝。但他卻拒絕回家,沉迷權力,夢想稱帝。但每實現一個願望,男孩就失去一些記憶,終至迷途回不了人間。
闊別重讀,我才發現《說不完的故事》是哀悼喪母的故事:以前父子嬉鬧,喪母後,父親槁木死灰,沉默不語,無力關心獨子。作為現實的鏡像,幻想國在消失,是因為女王病了,女王隱喻亡母。男孩不願回家,是逃避父親的麻木空洞,到處尋找需要他的人。他渴望展現能力、證明自己非一文不值,卻在權力誘惑中喪失自我。結尾男孩獲得母親樹的母愛照顧,在溫暖搖籃中浸泡滿足,回家和父親恢復了親密。
《噬夢童話》是喪母的故事嗎?開頭敘述了父親的悲傷,但兒子查理卻沒空悲傷,忙著幫父子倆活下去,父親總算戒酒復行視事。而查理仍然在照顧鄰居老人,是「拯救父親」的變形。這次鄰居老人的退化失能,查理束手無策,卻是以拯救老狗代替拯救老人,就像《說不完的故事》用拯救女王代替拯救亡母。故事像夢境般,在《綠野仙蹤》或史蒂芬.金前作《魔符》、《黑塔》,甚至《飢餓遊戲》間不斷穿梭。結局越近,冒出越多新角色、任務。岔題到愛情、善惡、墮落等,卻又彷彿意興闌珊。像在逃避正題,正題是什麼?我想並不是回春逃避衰老,而是由體驗自身的衰老,喚起童年與老人相處、塵封已久的感受:好怕外公死,別讓外公死。
小說人設寫「鄰家」,像ptt提到難以啟齒之事時把主角寫成「我朋友」。孟若經歷女兒遭繼父侵犯的打擊後,在小說中把求助的女兒,寫成鄰家的小孩。或許童年外公代替了史蒂芬.金缺席的父親;因而《噬夢童話》中的父親、鄰家老人,從一開始就是外公的化身。大人應該照顧孩子,可是力不從心,需要小孩來照顧大人,甚至殘酷地過早體驗近親死亡。死亡太奇怪了,原本賦予小孩安全感的照顧者,其永恆存在一夕斷裂、抽空,這種體驗會在小孩的網膜上鑿出一口通往異世界的幽闇深井,只有幻想和夢境能解釋現實的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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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轉史蒂芬.金《寵物墳場》「先讓愛犬復活,然後讓亡兒復活」的順序,《噬夢童話》日晷先讓老人回春,然後讓老狗回春。似乎在提醒讀者,史蒂芬.金眾多小說中,對失去家人的執念,那麼早就已埋下。
前幾年在疫情封城、醫療崩潰、養老院大量死亡等黑翼蔽天的陰霾下,驚悚小說再血腥也黯然失色,現實已經令人沮喪麻木。此時史蒂芬.金沒有下猛藥、灑狗血,反而回頭召喚古早奇幻經典單純的撫慰。原來影視流行布局龐大、燒腦解謎,是迎合資訊焦慮,結果令人加倍焦慮。本書也許是寫給青少年讀者,更像是史蒂芬.金寫給童年憂傷易感的自己,讓他在故事溫柔如風的撫觸中,重獲平靜,相信曾安慰他的,或可安慰這一代倖存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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