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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技術就是一種告密。你要把一個祕密,不動聲色的講出來」──專訪陳栢青《髒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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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也曾遇見陳栢青,讀過與看過他做人、穿衣與贈人的字,你總能驚歎於他精準掌握著自己的拍子,踩著自己的旋律;然而在作品中、在許多專訪裡,他卻成了舞台強光下一閃而過的魅影,想被愛、被擁抱,高唱著我在作戲、我化濃妝,卻又無法給你看到眼淚與卸妝。

陳栢青新作《髒東西》以八篇小說,從上世紀的六零年代寫到近未來,他寫了老總統、寫了同性與異性戀、寫了各種關係、各種團體,如他所言,一次冒犯了所有人。他說,「我本來想寫成一本臺灣男同志全史,寫我們這些受苦的人怎麽樣活過這些年代,可是寫著寫著,我在讀很多史料時發現,有許多人不是男同志,可是他們的處境跟男同志很像,也要把身分藏起來。

陳栢青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寫到後來,小說主角不只是男同志,而是各式各樣的人。「我發現,這本書不只是寫給男同志,這本書的目的,可能是讓所有人都變成同志。」

髒東西

髒東西

▌從同志到同志們

陳栢青說,剛寫完小說時,出版社社長第一時間給的評價是:「你怎麼可以把每個人都寫得像是自己?」同志們轉身露出了陳栢青的臉,就像《駭客任務》裡的「史密斯探員」,雖有千人仍一面,為此他說,「我在寫小說的那一刻,感覺到故事裡頭那個人的傷心,不管他是變裝皇后、反叛軍頭子、幫蔣經國送葬的人,或者他是反共義士、同婚後的男女,甚至是演員愛雲.芬芝(Edwige Fenech),我都覺得在某一刻,我就是他,我知道他的困境。」

從邪典女演員到大頭兵、從總統先生到尋死的人,每個人都被陳栢青放進了自己,因此即便讀者對某段歷史時空、對某個人物族群不熟悉,陳栢青也認為,「只要願意看我的故事,你都能讀進去。」時代只是一個遙遠的背景,人的情感仍然相通。《髒東西》創作過程中,許多人都問:「現在還需要寫同志的故事嗎?」種種關心與質疑,陳栢青的答案從未改變──寫,是為了記得。

「如果沒有人記得,那就是沒有發生過。每個時代都會一直發生這樣的事情,你必須要不停的寫,不讓人忘記。」所以問題是怎麼寫、怎麼引起別人的感覺,陳栢青始終相信小說會自己進化,它不會死掉。

每一個被他進入與共感的角色,陳栢青都做足功課。像是,為了寫〈晚安,總統先生,晚安〉裡那場世紀國葬,他反覆看過蔣經國的出殯影片,更進入一場與他無關的大人物葬禮,只因聽說它有難得一見的國葬規格。「若我無法進入類似的大典現場,我就沒有辦法感受那種集體哀悼一個大人物的複雜情感。」為了小說,他想親睹一場國葬如何進行,儀隊的行進、蓋棺、國旗覆棺到禮成……為此他徹夜不眠,熬到清晨,騎上很遠的路,悄悄進入未被邀請的肅穆之地。

談及小說中的許多歷史現場,陳栢青坦言,自己真正著迷的並不是國葬或大人物。「我查看當時報紙,頭版是蔣經國逝世新聞,翻開二版,卻見到『愛滋病在臺灣開始流行』的新聞,那才是真正讓我感到恐怖、讓我著迷的。」這兩個故事,不只在1988年的報紙上交會,更帶出了那個「只要變成同志就會死掉」、如同滑坡效應的時代。陳栢青說,「我沒有參加過偉人的國葬,可是我參加過另一場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的國家級葬禮──人們都認為同性戀會得愛滋病死掉。」

「很多人從小就活在這樣的恐懼之中,活在第二頁的故事之中,我們成為了一條長長的送葬隊伍。」陳栢青說起「我」的時候,經常變成「我們」,就像他總帶著某種身分與許多角色,一起共感。


▌小說家的一千零一夜

雖有強虛構,他卻不否定小說中的真實經歷。比如在〈How to die young in Tokyo〉中,主角是一個飛去東京自殺的中年男子,陳栢青說,「那就是我的故事。」

「有一陣子,我被生活欺負得很慘,想說就去東京一了百了吧,我把全部的錢領出來,最慘的是,也只夠買廉航,還不能選位。」陳栢青跟小說主角一樣,上網預訂了一場與GV男優的約會(就是小說裡寫到的19cm巨根少年Akira),小說與真實經歷的同步率逼近九成,只不過,小說主角最終與男優發生了關係,卻依然感覺悲傷:
明明已經不會痛了,可為什麼,在更裡面,總有一股癢,搔不到。抵不著。
或者我們將永遠在山手線晃蕩。無始終無無明亦無無明盡。
然而現實中,陳栢青困在蓮蓬頭下,流著眼淚對著語言不通的男優不斷喊著:「I am so dirty,You are so clean。」什麼都沒發生,卻也抵達了相同的悲傷。他只是去洗了一場澡。當他返回東京街道上時,突然想著,「好像沒有那麼痛苦了,也許我可以不要死掉,也許我真正想要的是有人聽到我的故事,我只是想跟一個人說說話。」像《一千零一夜》中得一直說故事才能活命的皇后一樣,故事讓陳栢青可以撐下去,「我反覆對自己講故事,如果有機會,我也想把我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

只要一直講故事,你就不會死掉;只要一直講故事,我們都不會死掉。

即使如此,對於那道永恆的提問:「文學會救贖你嗎?」縱有千百種嘻笑亂答,陳栢青心裡想的始終是,「不會,文學絕對不會帶來救贖。如果你想要救贖,就要去能逃避這個世界的地方。」他心中的文學總會帶來痛苦,越難的文學,帶來越高等的痛苦。「像卡繆的《異鄉人》、像杜斯妥也夫斯基,因為這些故事叩問世界的真實,這讓人痛苦。」它讓人無法逃避,它讓人必須面對,所以文學怎麼救贖人呢?

所以陳栢青的答案不是文學,是人,他說,「只有人能夠救贖另外一個人,如果你能夠感覺到文學裡面的痛苦,那你就是能夠體驗別人痛苦的人。你能讀懂文學,就可能拯救另外一個人。文學只是一個過道,而不是終極途徑。」因為共感打開的天線,會在看見黑暗的那一刻,忽然接通,「文學可以讓這些感受變成鑰匙,成為契機。」


▌可是我,忍不住

談起低潮與黑暗,陳栢青笑說,「我經常被朋友罵說是一個假聖母、白蓮花。」或許因為他熟於在不同場合切換臉孔,工作主持、送往迎來,總是應對得宜,但他說,「我非常非常孤獨,我想被群體所愛,想被所有人擁抱,所以拚命的換不同臉,甚至拙劣到會被人看出來。」即使活動聚會後得癱軟在家一整天,他依然願意耗光靈魂血條,一邊深愛、一邊害怕著。

笑著送出的玫瑰,變成反傷的刀,陳栢青的最高準則是,「我還是要站得非常挺,背脊不能彎,我要用我那張臉、弄了陶瓷貼片的牙齒,露出笑容。」傷給自己,刀不向外,因此小說成了他唯一自在的世界,「我在故事裡面可以做自己,我敢冒犯人,我可以躺下來。」

陳栢青是面帶微笑的狠角色,但只限於談到小說,他認為,「現代小說本身就是一種冒犯,小說的技術其實就是一種告密。你要把一個祕密、一個真實的事情,透過小說這個形式,不動聲色的講出來;越好的小說,越是不動聲色的告密。」就像他小時候喜歡在商店裡偷偷搖晃汽水,看到汽水在那,就會忍不住,他說,「這世界就是一瓶太久沒有搖動的可樂,小說家的任務不就是把它搖一搖嗎?」

寫小說就是要挑戰、要冒犯,要動搖他人心中的既定事實,從議題到技術,陳栢青或許都做到了。「很多人跟我講過,他們被我過往小說的語言、資訊轟炸得好累,」他形容自己像是每次忍不住大肆破壞東京卻又希望被愛的哥吉拉,或是恐怖片裡的貞子,明明很孤單,又忍不住傷人,「我會拚命的製造各種各樣資訊,像迷因增生、像饕餮暴食,再不斷的把各種資訊從體內催吐出來,變成小說。歸根究底還是四個字:我、忍、不、住。」就像冒犯一樣、像搖汽水一樣,「我忍不住,可是只有小說能接受這件事,不是嗎?」

只有小說能夠容納他的貪心,其實,他想說的是這個。所有他癡戀的電影、次文化、歷史與一切符號都能在此集散,「這種裡面變成外面、外面變成裡面,克萊因瓶般的模型,就是美麗的地方。文學永遠不可能越縮越小,文學應該是越來越大的。」

那麼《髒東西》到底髒不髒?髒在哪?陳栢青換上招牌笑容,「每次有人讚美我,我就會退縮、會消散,反而被罵髒東西時,我會覺得,哎呀,我本來就是!或許我在情感上是很有缺陷的一個人,可是小說就是一個越有缺陷,寫得越好的東西。」

《髒東西》就是陳栢青目前的全部,「我把我全部會的東西,都放在這邊了。」所有愛恨心意、武功內力,都成為了小說家的不同面具,以假亂真,才能趁亂告白,對讀者說出,「寫小說就是對人說故事,我會一直講一直講。我要跟所有想死的人說,不要死,也不要害怕孤獨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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