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陳栢青的《髒東西》途中,我時常想起一個空地。那是藤子.F.不二雄的漫畫《哆啦A夢》裡常常出現的場景。空地沒有明確用途,一旁堆著三根大水泥管,有棵大樹,三面被民宅圍繞,剩下那面則是面向馬路。空地該是暫時存在的都市畸零地,卻隨著漫畫長年連載不斷延續著空地狀態。主要角色野比大雄等人會在那裡打棒球、放風箏或玩遊戲,胖虎會在那強迫大家聽他開唱或發怒打人,有些角色會短暫藏身在水泥管中或躲雨。也就是說,空地功能未定,相對開放,才有大雄他們自由揮灑的空間。
《哆啦A夢》把主要角色都鎖在小學年紀,漫畫描繪的日常空間也罕有變動,一代代讀者從小孩慢慢長大成人乃至老去,即使原作者已逝,製作公司仍接手持續產出哆啦A夢的故事。因為哆啦A夢漫畫系列,早已成為讀者心中的保留地。
▌名為「髒東西」的空地
《哆啦A夢》的都市空地在現實世界不大可能久存。因為作為城市驅動內燃機的資本主義一直在征服各種空白,追求高效榨取土地價值,蕪雜的空地狀態只能存在短暫時間,最終都要被弄成某種比較有效益的存在。
資本主義的不停擴張,顯現在吞食「閒置」。諸如使用率不夠高的空間(Airbnb)、使用率不夠高的車輛(共享單車機車汽車或Uber)、使用率不高的友誼或身體(各種交友軟體、約炮軟體)等等。再下一步,也許就是開發剝削睡眠、休息時間的辦法,讓人體全天候都能獲得最好效率的使用。
這些跟《髒東西》有什麼關係?──陳栢青正是以最資本主義的跨國欲望消費(泰國GoGoBoys、東京GV男優)、機能準確劃分的男同志當代景觀為起點,往前追索,重訪彼時尚未被分類、標籤化、結晶化的「髒東西」。
小說家從堅硬、陽剛的政治史追本溯源,走的卻是異想天開的偏鋒。看似要在小說搞一搞政治了,卻一次次岔開離題,把政治搞得不三不四。作者尤其故意在氣宇昂揚的雄性空間另闢言語小隔間,諸如實體的軍營、三溫暖、電影院,以及虛擬的電玩、電影插片、碟仙、G片,小說中人總在穿梭其間之時話裡藏話,指鹿為馬地曲解或誤讀他人話語,爭取自欺欺人的餘地。
所以表明自身「是」或「不是」都有曖昧空間,行文語句每每要翻來轉去,一個心思打十八個結,讓讀者同感有口難言的糾結。因為作者太了解,出櫃與否不是重點,而是外面的世界實在有許多難處。
如今成書的小說集,並未如小說家原先設想的書名「大同元年」寫成一部男同志小編年。小說尚且有意繞開男同志重大歷史事件(例如農安街事件、同婚公投挫敗、同婚三讀通過),轉而從歷史進程中捕捉不同的男同生存狀態。小說意欲考掘的,不僅是同志舊事,還試圖復返到一種歷史正在生成中還沒塵埃落定的空地狀態,一種事物尚未被命名的時候,一種只能用手指去指、只有一個寬泛到無所不包的稱呼。
那是名為「髒東西」的空地。
▌插滿歷史的插片
小說篇章排序是倒著說,從當前一路回推,那是趕赴泰國潑水節同志慶典、東京極樂之旅的男同,那是還在背單字準備退伍後出國留學的九○年代大專兵,那是蔣經國過世之年的軍樂隊蘇沙號手,那是七○年代末期的電影院和電玩遊戲,那是六○年代末駕機投誠的反共義士。每個年代都附帶一長串專屬的髒東西,或許是黨外、江洋大盜,或許是小電影、歹物仔、共匪,或許是「那個」。
正因不能見光、無法分類,就把那些混雜、無從劃歸到既定標籤、明確範圍內的東西,全部扔進「髒東西」這個空地,混濁地浮沉。也因還沒有固定下來的名字,所有身在其中的人都必須張開官能仔細感受,小心翼翼伸出觸鬚,接收一絲絲微弱、斷續的訊號,找尋同伴。
一如《哆啦A夢》中的空地,那是小孩玩耍、交流的空間,一個等待填補、賦予意義的空地,而不是一開始就被排定的目的性空間如棒球場、遊樂場、溜冰場等等。在「髒東西」裡相遇的人,有時得冒著暴露的風險,從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尋找同道中人來確認彼此、定義彼此,從這裡結伴離開。
也因此,整本小說最精采的部分,可能在嬉笑說嘴之下暗藏真心的試探過程。男同志被擲回還沒有明白定義的年代,也沒有固定名字(兔子、玻璃、妖精、娘娘腔、不男不女),同志文化尚未熟成到細分類別(猴、熊、哥、弟以至宛如人肉市場的「今風體毛薄筋肉系小狗眼鹽系醬油系雀斑假性包莖」),那其中還有待摸索,身在其中的人還不清楚自己該如何定義,欲望懵懂飄忽,需要加以探勘形狀。漫長時光中,種種髒東西慢慢被淘洗、篩選而出,分成不同類別。大家都獲得了各自的標籤和領地,所有的孩子都被分派才藝進入各種安親班,空地蓋滿了摩天大樓,注意力被各種應用程式塞滿,無聊不再孕育想像力。
若干年後,卻有陳栢青重新尋回這些無以歸檔的片段,加以定格、擷取,當做插片,插滿整部歷史,遂成了尻片。然後他把這部尻片帶到停車場露天放映,髒東西再次現身了。
作者簡介
1981年生,雲林人。臺大歷史所畢業。曾任耕莘青年寫作會總幹事。做過雜誌及出版編輯。著有《字母會A~Z》(合著)、《文藝春秋》、《黃色小說》、《壞掉的人》、《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靴子腿》。最新作品為長篇小說《新寶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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