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念書時期我就意識到,心理師絕對是世上最熱愛自我探索的職業之一。自我探索奧妙之處直逼折凳,不拘時地想用就用,隨手可得又可取諸生活。要是對 AI 輸入關鍵字,我猜我的內在生成圖想必浮現群峰環繞下的心靈減肥營,處處迴蕩梵音及鳥鳴。不過多虧工作所需,做這件事我有個好理由——叫做專業成長。
想當然爾,我跟不少資深個案一樣,坐擁成堆自助書籍:從自導急救型《心靈療癒自助手冊》、《IFS自我療癒法:呵護內在小孩的整合之旅》、《哈佛醫師的復原力練習書》和自由創作型《修復情緒的100個創作練習》、《書寫修復練習》,到積極保養型《也許你該找人聊聊2:心理師教你大膽修訂自己的人生故事!》、《做自己的生命設計師》,光看它們在架上站成一排就好安心。
是以編輯一寄來電子檔,我便興致沖沖地翻開《小刺蝟的心情研究日記》,內心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是困惑:嗯,是童書嗎?緊跟在後的好奇是:那為什麼是刺蝟呢?
有別於其他毛絨絨小獸,刺蝟確實是有趣而充滿想像的角色選擇。刺蝟身上的刺甲,可視為抵抗改變的防護罩,也可以是主體性萌芽的號角,刺可能是強烈的無聲表態,也或許是言語匱乏下的 SOS。我不由得想起工作中遇見的幾隻刺蝟,活脫是松本大洋《藍色青春》書中的不羈少年郎,跟他們講話手會蠢蠢欲動很難放下──總是反覆掙扎著要狠狠敲下去還是柔情拍拍頭。每當我想再多了解他們一點,三不五時踢到鐵板,「不知道。」「不清楚。」「沒想過。」其實比起鐵板,更常見的是無止盡的沉默……
幸好被句點的經驗值累積夠多,逐漸能摸清大多時候「不知道」並非全無感覺,而是連怎麼開口訴說都不知所措,就像首次踏上薩爾達王國,渾沒頭緒第一步該往哪個方向走;又或者,「不知道」可能是變形的「不想說」,剝開洋蔥,潛台辭是「這沒什麼好講」、「這沒必要提」、「講了只會被譏笑幹嘛講」、「反正說了情況也不會改變」……
幾次嘗試靠近,回應那些失語的孤寂,對面的人僅是聳聳肩說:「無所謂,習慣了。」其實有時候連我也不免跟著陷入糾結,倘若不被認可不被接納,「愛自己」和「認識自己」這種溫情邀請,難道不是誰當真誰可笑?
《別睡!這裡有蛇》裡說感知是經由學習而來,人們根據經驗與期待感知這個世界,世界復以被形塑的樣子回應。當世界仍新鮮未知,有人認真傾聽討論一萬個為什麼,各種奇思妙想能被毫無顧忌地說出來,該有多幸福啊!這或許就是《小刺蝟的心情研究日記》在韓國大受歡迎的原因之一。作者崔高興沿途灑落了300塊麵包屑,有些線索屬於風和日麗的情境任務:
「今天要比往常早一站下車!你有沒有什麼計畫?想做些什麼事?」
「如果夏天消失的話,你會怎麼在心裡記得夏天呢?」
有些是笑裡藏刀的戳戳樂:
「雖然不是事實,周圍的人卻對你抱有的偏見是什麼?」
「如果你可以搶走別人的一項優點,你會選擇哪個人的什麼優點?」
有些是藏很深的祕密,光看就倒吸一口氣:
「還以為會一直站在你這一邊的人,結果發現不是的瞬間……」
「你曾經戰勝自己嗎?」
「跟別人吵架的時候,最討厭聽到這句話!」
作者丟下300多個問題,有些引人深思,有些暗暗戳心。(圖/《小刺蝟的心情研究日記》內頁)
對某些人來說,書中的小提問句句刺痛咬舌、難以回答,然而對另一些人而言,話到喉頭反而更加情怯,既渴望被理解,又怕自爆真心後承受不起。很多人想像自我探索充滿療癒,事實上認識自己絕不承諾只有美好經驗。前陣子我迷上漫畫《藍色時期》,故事從原本人生順遂的高中生八虎,因一幅畫被美術原力擊中,走上自我探索的不歸路。八虎瀕臨自我極限時頹然倒地,無聲吶喊著:「做自己喜歡的事,不代表隨時都會很愉快呀。」我完全心有戚戚。畫畫快樂嗎?快樂,但也不快樂。認識自己也是這樣。
那為什麼還要做呢?我相信有一部分原因是:面對召喚,你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講得宛如自我探索像是組織魔戒遠征隊前往末日火山,悲壯、危險、任重道遠死而後矣。然而某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小刺蝟的心情研究日記》裡的奧修國的小夥伴為什麼是一群傻不隆咚的森林家族,因為「天真」、「任性」、「無拘無束」這些下筆時的阻力,恰恰屬於向來被我棄置的內在特質,小刺蝟其實替我拾回了一些丟掉的自我啊,那是成為大人以後的我遺忘的事。
理解了這點後重新登入,絞紐很緊的心忽然間鬆開了。再度借用《藍色時期》的名台辭:「美術是很有趣的喲!」──認識自己也是很有趣的啊!那些繽紛色彩、稚拙筆觸,以及無厘頭花式提問,彷彿夏日夕陽映照的公園遊戲區,渲染出魔幻綺麗的晚霞。想像力在動物森友會的小世界裡得以躲過現實追殺、恣意暄鬧。
從「不知道」或「一片空白」開始也沒關係;要用十種顏色的筆書寫畫畫,當然沒問題;想填上不正經答案、想一題寫一行或一萬句,隨你高興——《小刺蝟的心情研究日記》的每個空格,都是待孵化的可能。在這裡,就當隻自由自在、盡情玩耍的小動物吧!
《小刺蝟的心情研究日記》的每個空格,都是待孵化的可能(圖/《小刺蝟的心情研究日記》內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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