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心理學家珍・特溫格(Jean M. Twenge)的認識來自於她與基斯・坎貝爾(Keith Campbell)合著的《自戀時代:現代人,你為何這麼愛自己》,書中,她與坎貝爾聯手,以「自戀」為基底,一舉顛覆「自信」、「愛自己」、「因為你值得」這些我們早已視為理所當然、無庸置疑的口號,如何在眾多因素的交互牽涉下,演繹成失控的正向思考:以個體而言,膨脹的自信導致自覺與自省的欠缺;以團隊而言,若眾人都對自己深信不疑,則溝通與合作上必有磕碰與阻礙。讀者一開始很難不感到冒犯,然而她取材的範疇十分多元,從政商名流到市井小民,從政治經濟至教育,讀者最終會見識到她論述之嚴謹有方,舉例之活潑犀利。我印象最深的,莫過於他們帶領讀者回憶了2004年奧運,呼聲、含金量極高,囊括鄧肯(Tim Duncan)與艾佛森(Allen Iverson)的美國男籃夢幻隊竟先後輸給波多黎各隊、立陶宛隊,好不容易擊敗西班牙隊,以銅牌作結。2008年,美國隊成功雪恥,摘下金牌。兩位作者認為這次勝出的部分原因是「他們派出一支團結合作的隊伍,而不是一盤由超級巨星組成的散沙」。「夢幻隊」變成「夢魘隊」的背後,固然有其他戰術與成軍過程的理由,而兩位作者的見地也深具啟發性。
心理學家珍・特溫格(Jean M. Twenge)。 (圖片來源/作者官網)
這次她著寫的《i世代報告》,書腰也十分吸睛:「i世代正是,或即將是你市場行銷的對象、你要招募的新人、你台下不信任教科書的學生、或是你家中遲遲不願長大的孩子」,讀者絕對找得到一個了解i世代的理由,這本《i世代報告》就像是《集合啦!動物森友會完全攻略本+超圖鑑》的翻版,你的生活中絕對有一個神祕兮兮的i世代,如同那些高深莫測的居民,他們看似與我們共處於同一社會,卻對眼前的物質生活擁有截然不同的感知與回饋。了解他們的口頭禪和行為模式,能協助我們對於局勢遷移有所應變,不再停留於反射性的哀嚎或歡呼。
此書頁數恢宏,以下請容許我以個人認為台灣現狀有所呼應的部分做概略的筆記,最好的原則永遠是:買書來讀吧!
▌i 世代可能有誰,他們有什麼普遍的長相?
特溫格給予了幾個有意義的指標,「在手機的陪伴下長大」、「還沒上中學就有ig個人帳號」、「記憶中不存在沒有網際網路的日子」,簡言之,若要給i世代一個年限,她認為「1995年至2012年出生的孩子」大致上會落入她定義下i世代的光譜。不過,也歡迎讀者參考下圖,你可以從這些問題,判斷出你身上或多或少也有i世代的成分或特質,換句話說,i世代並非單純地關乎「是否」,很多時候應屬於「比例」的問題。
透過此表測試你有多 i 世代。(圖片提供/大家出版)
▌重視「安全」與「包容」的 i 世代
i世代相當重視「安全」,希望到各處都深受保護。這裡的安全不限於「人身」安全,最終還能擴及至「情緒」的安全。因此,我們對i世代的認識,不僅不足,還可能有誤。根據特溫格的訪談與數據的呈現:i世代不怎麼反叛父母、注意行車規矩(避免酒駕與未繫安全帶)、對於酒精很謹慎,也很小心預防性病以及非預期懷孕。他們不愛冒險。不嚮往創業,經濟議題上也可渴望「安全」,他們挺實際,並不像千禧世代那樣看重工作中「自我實現」的層面,不討厭工作就可以了。
「情緒安全」上,主要反映在幾個層面:有越來越多i世代認為不要太早談感情比較好,感情的牽扯與磨合很難不挑戰到個人的「情緒安全」,他們不執著結婚、戀愛,i世代最常相處的對象是父母;他們也希望社交互動上,別人別讓他們「不好受」。
很快地,特溫格意識到i世代對於安全跟保護的執著,可能導致的「負面效果」。首先,從研究與調查中發現,i世代是焦慮與憂鬱大幅飆升的一代,也就是說,「重視安全」的價值觀並未真正讓他們「覺得」安全,甚至,讓他們變得更加脆弱。理由是:i世代一再迴避不愉快的場合,然而,多數時候,心理素質是透過「面對風險」習得的。同樣地,i世代的父母竭力營造無菌、無挫折的環境,也難掩副作用。「他們的父母將童年變成一個夢幻世界,充滿了大量讚美,強調歡樂,且幾乎沒有任何責任,難怪他們不想長大。」(頁57)、「i世代在就讀中學時比較不打工、管理自己的錢、開車,比較少獨立處理事情,因此也就還沒發展出對抗逆境的韌性。」(頁130)
特溫格還提出幾個美國校方因邀請了讓學生感受到「不舒服」的人士來演講,學生們劇烈抗議,認為校方應該取消的實例。簡言之,學生們並不想在校園裡遭遇到讓他們不適的言論。特溫格認為,這有利有弊,利益在於人們正眼看待言語潛藏的傷害性;弊處在於言論自由與幽默感受到了過度嚴峻的挑戰。書中她引用歐巴馬針對「取消邀請」發表的意見:「我認為積極參與、質疑權威,問為什麼是這樣而不是那樣、針對社會正義提出很難回答的問題,對年輕人來說很有益處⋯⋯不同意某個人的意見沒關係,但不要嘗試讓對方閉嘴⋯⋯我不希望看到的情況,就是合理、謙恭地提出來的特定觀點遭到封鎖。」(頁292、293)
平心而論,特溫格對於「安全至上」的檢討,是我在閱讀此書時,反覆摔跤之處。我就像她採訪的18歲大學新生班,認為「焦慮的人需要人們的理解,而不是只會說他們臉皮很薄」(頁190),我也希望人們不要只把這一切推導至寵溺。特溫格的調查資料卻一再地讓讀者得去考慮一個現象:我們是否無意中構築出一個由感覺主導詮釋的受害者文化?而這文化是讓我們更好受,還是更難受了呢?
往好處想,重視情緒安全與個人主義的i世代,也展現「包容」的質地,即使是i世代個人不一定認可的行為,他們或多或少也承認別人可以這麼做;同樣地,他們也不希望政府或他人干預自己的行為。「i世代比較不願意把任何事情下『錯誤』的標籤,一切都是個人的選擇。」(頁237)若跟i世代對話時沒覺察此點,可能會吃悶虧。她在書中以宗教為例,我深信很多讀者見了應是心有戚戚:「許多千禧時代與i世代之所以不信任宗教,是因為宗教推動反同性戀的態度。如今有愈來愈多年輕人將宗教與僵化、不寬容連在一起。」(頁161)
▌i 世代是相對「中庸」的一代
特溫格還歸納出i世代幾個可能讓人驚訝的特質:「i世代比較悲觀,權利意識跟自戀程度都不如千禧世代高,對於自我的期望也偏向溫和穩健。」社群媒體是一個原因,他們很小就辨識到外界的耳語可以影響自己的形象與動向。同時,i世代童年即目睹了經濟蕭條帶來的衝擊,成年後又面臨階級流動趨緩的大環境,他們不相信「個人的努力奮鬥可以改變什麼」,i世代有討論公共事務的熱情,但他們的實際作為並不踴躍,他們並不相信自己的參與可以改變政治生態。
結合以上所述,我們或許能摸索出與i世代打交道的竅門。好比說,特溫格在書中提出「把政治人物做為迷因」或許是個舒緩i世代政治冷感的方法。我不是很確定她認真與玩笑的成分各占多少,但,以台灣的狀況來說,我得說,迷因確實頗有效。
▌智慧型手機如何成就/蹉跎了 i 世代?
i世代並不想長大,他們有意識地延遲自己「成熟」的時間點,也因為他們多數時候是家裡少數的子女,父母也甘願接濟他們。所有「長大了才能做的事情」,i世代反而意興闌珊,他們喜歡待在家,不想打工,不想出門看電影,也不怎麼情願出席派對跟朋友廝混。既然i世代少做了很多事,那他們的時間都流到哪裡去了?答案你我心知肚明:智慧型手機。
對i世代來說,智慧型手機與便宜、普及的網路就跟家裡的自來水一樣理所當然。換言之,對他們而言,問題從來不是資訊難以取得,而是如何在洪量資訊的過度刺激下,仍維持著對於某些事物的想像與好奇,甚至,思索上的獨立。特溫格花了可觀的篇幅討論i世代與社群媒體的關係,我幾乎可以猜測,眾多憂心忡忡的照顧者、教育家找她討論社群媒體的議題。
以台灣的教養社群而言,「智慧型手機」始終是砲聲隆隆的戰場,從這母題往下還能細分成,「幾歲時給予」、「回家時要交由父母保管嗎」、「流量是否要限制」等等⋯⋯
對i世代來說,智慧型手機與便宜、普及的網路就跟家裡的自來水一樣理所當然。
特溫格兩說並陳,她正面肯認,手機提供了娛樂、聯絡、炫耀等功能,而這正是i世代著重的面向。她也不否認,正因i世代投注了如此多心血在社群媒體上,招致的反噬也十分強烈。特溫格投入了可觀的筆力,以各研究來論證幾項主題:「花越多時間在螢幕活動的青少年越容易不快樂」、「每日三小時的螢幕時間會增加青少年的自殺風險」。
青少年是最介意個人形象的階段,而i世代的青春期正好也是社群媒體爆炸性成長的年代,這也衍伸出i世代的心理危機:他們容易寂寞、憂鬱、自我厭惡。這些特質都與社群媒體的呈現模式息息相關:「網路上展現的樂觀自信,都是為了掩飾現實生活中不堪一擊的內心,甚至有憂鬱症的事實。這是i世代使用社群媒體的真實寫照,也逐漸成為這一代人的寫照。i世代自拍時都喜歡把嘴嘟得跟鴨子一樣,他們其實也像水中的鴨子:水面上一派悠閒,水面下瘋狂划水。」(頁118)
你一定很想問作者,該怎麼跟i世代討論智慧型手機的使用規則?特溫格認為問題意識能再往上提升:我們是否要反思與人互動的模式?她提出多項研究來佐證一件事,社交技巧的熟練還是得仰賴親身互動。你可能會不買單,或不肯領情,但特溫格信手捻來就是一份實證研究,一篇paper,一幅折線圖,你只能摸摸鼻子。結論是,「對於該花多少時間滑手機、看螢幕、用數位方式交流(並捨棄面對面互動),我們所有人(包括成年人),都必須有所節制」(頁341)。不過,對於疲於奔命、無暇細考的父母跟師長,特溫格仍非常體貼地指引了我們應如何指引i世代使用手機的心態,詳細得連「何時給子女手機」、「如何減少螢幕使用時間」她都大方指點迷津,我在書裡面「獲益良多」的程度讓我有些慚愧。
最後,提供書中最讓我會心一笑的部分,特溫格在書裡一一點名那些嚴格限制子女使用科技產品的科技界巨擘,並引用《欲罷不能:科技如何讓我們上癮?滑個不停的手指是否還有藥醫!》(作者亞當.奧特 )的內文:
「生產高科技產品的人士,似乎都會遵循毒品交易的基本原則——不要用自家產品用到上癮。」(頁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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