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邱常婷《獸靈之詩》,很難不被劇力萬鈞的故事安排與人情糾葛深深扯入其中。我往往讀到一個高潮段落,需要刻意闔上書頁,站起身繞房間快步行走,等到情緒緩和下來,才能繼續閱讀。如果分析那些引人入勝的情緒爆裂點,或許可以歸納出以下線索:邱常婷擅長刻畫執念極深的人物,在極限狀態下,仿佛隨時都要被外力碾碎的時刻,所迸發的意志之美。
《獸靈之詩》準備了絕佳的舞台:一個層層壓迫剝削、所有人都無法逃脫的流沙漩渦。在這樣的殘酷舞台上,身處社會各階層,懷有各式心思的人物展開一場波瀾壯闊的交鋒。看著這些角色時,我總想起《炎拳》中,擁有不死身卻被永不熄滅的烈焰焚身,時時刻刻忍受非人痛苦的阿格尼——他們心中的愛欲或恨意、保護或毀滅的意念過於強烈,永不動搖。
而如此純粹無雜質的心性,恰恰是青春的本質。
(※以下內容涉及《獸靈之詩》故事劇透,請斟酌閱讀)
保留地人泰邦為無血緣關係的弟弟璐安奉獻一生,赴死之前將訊息銘刻在自己頭骨;劉阿哞為拯救自己的主人金雪不惜殺死自家獸靈,毀棄主奴契約只為成為真正的主奴。《獸靈之詩》刻畫的人有老有少,但共通點是幾乎都擁有這樣毫不妥協的執念。可以說不論外表年紀,他們的內心都是十足的青少年。然而世界險惡,等在他們眼前的多舛命運毫不留情地摧折一切,不妥協的結果只能是玉碎。因此,本書也可以看成是一連串的「全員玉碎」:王璟失去阿蘭、阿蘭失去師傅、神女的心上人上吊自殺、黑羊失去朋友與愛人。甚至連站在世界頂點,密冬幕後之主紅鳳,為了心心念念的最強模仿之術穿越到真實世界,卻赫然發現此世界並沒有模仿之力,成為一名失去一切的肉身凡人。
而那些不願意玉碎的人呢?那些心性並未如鐵板一塊,執念當中有縫隙的人呢?女巫苡薇薇琪製作了圖騰,烙印在部落反抗軍身上後,他們便無法背棄為保留地而戰的革命理念,一旦有二心,會遭圖騰反噬,極其痛苦地死去。故事中,這些心性不夠堅定的角色都像是被作者設計的「圖騰」控制,不論是真的身有圖騰的阿蘭,憑一己之力搗毀金家後,卻在最後放棄復仇時遭圖騰吞噬;或是身無圖騰,但一心尋求部落與外界妥協的和平可能的阿巴刻,遭烏托克利用而死。
至此,全書好似一本瀰漫著強烈戰鬥意志的青春史詩:試圖妥協之人必慘死,執念不夠堅定之人必慘死。雖然選擇玉碎的,最後下場也就是⋯⋯玉碎。作者並未美化這樣的選擇,只是呈現了殘酷世間的生死存亡,往往毫無道理,但至少有那麼一瞬,人類意志的壯美可以力透紙背。
當然,《獸靈之詩》的青春論述並不止步於此。除了上述青春內裡精神的演繹,在肉體外貌上,不能忽視書中描繪的灣島社會濃濃的戀童傾向——五大家族普遍期望家主在15歲左右登基,和獸靈結合,以保持永遠的青少年樣態,因為這樣看起來比較像是活神,更能引人崇拜;金雞神女渴望子嗣,利用權勢找來金家鳳白、藍水家系的男孩和其性交;保留地的代表和軍大人議事時,也要獻上部落貴族的孩子每晚陪睡。
而讓「永不老去的年輕肉體和精神」成為可能的,是「獸靈」。獸靈在兩重意義上,成為「青春永駐」的機制。其一是與獸靈結合的人類,老化速度會大幅減緩,肉體可以永保年輕。其二是結合之人若死亡,該人在那一瞬間的靈魂切片會永久保存在獸靈的精神洞穴裡。如此保留下來的靈魂將成為標本,不老不滅。
以此觀之,獸靈可以說是終極的時光凍結機制。在故事後段,真實世界與影世界都將傾毀,人類瀕臨滅亡之際,全知敘事者一度暗示:全人類可以藉由和獸靈結合,將人類文明的靈魂切片保存在獸靈的精神洞穴裡。
但這件事,終究沒有發生。
作者對書中結尾最後一場衝突的處理非常引人注目:影世界和實世界的兩位璐安的泰邦爭奪戰,最後以影世界璐安對實世界璐安「割下並植入一部分自己」以及言語說服(也可視為另一種「割下並植入一部分自己」)來解決。這是完完全全的「反高潮」。邱常婷早已在前面七十萬字的篇幅裡證明自己有多擅長製造戲劇高潮,使這樣的反高潮更顯得意味深長——最後的最後,角色選擇了妥協,讓執念融解,讓雜質滲入純粹,讓心性不再如鐵板一塊。青春史詩結束了。青春結束了。人物終於放手,允許自己老去。
作者簡介
昭和六十三年生,台大資工系畢。曾任 Google 工程師八年,待過 MTV、台北、東京。小說曾獲林榮三小說二獎,兩度入選九歌年度小說選。著作:《子彈是餘生》。
OKAPI專訪:寺尾哲也:我想創作者的大腦大概像是一台精密的超圖靈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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