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談小令的詩不太容易。讀的時候可以意會,但要轉成文字來說,很怕說太多,怕那意會到的會溜走或被框架;像是畫,畫說太多,就變成用腦袋理解,而不是用眼睛直接看與感受。那我為什麼又要說?我想試著說那捉住我的原因。
《監視器的背後是彌勒佛》,我讀了好幾遍。我發現有些詩像小說,也像很短很短的電影。與詩集同名的〈監視器的背後是彌勒佛〉,三段十二句話,像一個極短篇,外出多年回家寄宿的成年子女,只是用詩來呈現。
初讀,不確定彌勒代表的是什麼。後來看小令的分享會紀錄,才知道彌勒真的是一尊彌勒佛,這尊彌勒佛在小令家的車庫,肚子上裝了台監視器,而小令就住在車庫裡。當然,監視器不為了監看小令,但小令住在車庫裡就不得不被看到聽到。彌勒等同於監視器,監視器傳出爸爸的聲音,彌勒等同於爸爸。知道後再讀一遍,詩句在腦海中轉為影像,轉為聲音,那些問候與關心,不言自白的親情壓力,子女與雙親的關係表露無遺。
那麼,如果不曉得彌勒就是監視器,就是爸爸,我會怎麼解讀這首詩?「妳在幹嘛」「好了沒事」、「妳沒吃早餐?」、「冰箱的東西都可以吃」,光這幾句,可以感受到那是長輩對晚輩說話的口氣,關係中並非無情,卻也是壓力。三個段落三段對話,顯現出「我」在關係裡的位置,如同魚在魚缸中被豢養。
關於監視器的詩還有另一首,〈彌勒佛的上面還有〉──
讀這兩句時我起雞皮疙瘩,想像自己獨自一人做菜,以為是自己一個人,其實不是。他們知道我回家了,好心地透過彌勒監視器對我說話:「妳的雜誌和包裹都寄來了。」一句話,代表的是他們永遠知道我在幹嘛,我永遠被看被聽。
好,我知道了。我不能多說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是在自己家但像寄人籬下。
有讀者問小令,詩集中的事件或情節是真實發生的嗎?小令說是,但時間軸不是線性的,有時是將不同時間點發生的事拼貼在一起,重新理解或解構事件對自己的意義。小令透過有著笑臉的彌勒佛監視器,透過與監視器的對話,呈現出自己與家人之間的幽微關係。
當我說小令的詩有小說感,可能是因為詩中的對話有著生活感。而她對場景的描寫,也令我感覺像是電影身歷其境──
場景顯現眼前,口氣有著節奏與語感,像是小說的詩,寫的是自己的赤裸與獨白。小令說自己很少寫沒有發生過的事,但這些令我有共感的卻不一定非得與作者本人畫上等號,小令抽出來的真實,是心境的描寫。
一起生活,無法說破的,藏在裡面而非表面的,透過場景描寫,心境描寫,攤在眼前。像是艾莉絲.孟若的小說,那些藏在主角心裡的獨白,他人不會知道的曲折。
不是整本詩集都像小說,也不是所有的詩都電影。但她剪下的片刻,每剪一刀都像掀開一層。掀開的當下只顧掀開,看到時卻膽戰心驚。捉住那想要逃走的自己,留下那個正在感覺的自己。
讀詩,我不會說讀懂,而是讀到。讀到是主觀,如同我讀到小令詩中的小說與電影。
作者簡介
大學讀了七年,分別是工業產品設計系與新聞系。認為生命所有經歷都影響創作。著有詩集《沒用的東西》;非虛構長篇《滌這個不正常的人》,曾獲第二十屆台北文學獎年金,2020年臺灣文學金典獎。
瞇是細細地看,慢慢地想。現以文字為生。
【OKAPI專訪】「真實的去認識一個人吧,然後,再多知道一些。」──專訪廖瞇《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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