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獸靈之詩》的時候,我不斷不斷想到一個朋友的提問,他問:「人為什麼要看小說啊?」他說他書架上最多的都是財經與投資,年逾三十歲,他身邊的人也都不看書了,「所以,妳到底為什麼要看小說啊?」
我忘記當時我是怎麼解釋的,倒是看《獸靈之詩》的時候,我重新想起這個提問。假如可以,希望那個朋友就在身邊,我當下就要把這本書塞給他,回答:「《獸靈之詩》就是我的答案。」
▌夢境裡有死去一點點的自己
邱常婷的《獸靈之詩》是多重維度的跨越,她先是拆解了現實中的地域性,重新賦予現實中大洲與小島的名稱,替這些家國生命寫下新的歷史;再者是拆解了時間維度,一口氣讓相隔十多年的角色同時活躍於紙本之上。聽起來像是複雜且困難重重的厚重文本,卻在她的手中輕盈翻轉。何以言之?我以夢境為例。
——在研究所時期,我曾與常婷短暫的一同修過幾堂課,當時一直好奇,怎麼這個人這麼擅長寫夢境?偏偏我大多時候很煩感文本中出現的夢境,覺得那是一個隱喻包裹另一個的層層疊繞,喋喋不休。然而到了這部小說之中,卻被她如此自由進出夢境的本事給驚呆。
作品中,主角的弟弟不斷央著哥哥給自己再講一個故事,所謂故事者,實乃眾人的夢境,從古老、古老的過往,接棒至現代而生,神話與夢境與現實的纏繞,成為故事本身;另一方面,主角在遇見命中所屬的那頭獸以前,也是不斷將夢境視為橋樑,天天帶著夢的餘溫甦醒以後,就天天像是死去一點點的人,重新面對他的生命,從而預告他將被夢與獸所吞沒的結局。
在故事與夢境的游移中,時間空間全都溶解,人的感知被無限放大,也正是如此,無論所處的環境有多麽荒蠻,人都能夠藉由此來記得痛苦,記得哀傷,也記得愛——故事之初,便是從一處「一切都荒涼得不值得留下名字」的土地為源頭,因此讀者也會像是重新學字的人一樣,從頭與這個作品一起探處「未知」的領域——那些廢棄的巨大建築、偌大的魚的屍骨⋯⋯,當主角發現「未知」的那一刻,讀者的眼睛也將被重新洗了一遍,拋下過去早已明白的事理,再把這個顛倒過來世界讀一遍。
這種「分明知道為何物」,卻因故事的手法,而顯得一無所知的感受,不也正是夢境的觸感嗎?既熟悉又陌生,既親密又彷彿會受到傷害。這也恰好是我在閱讀整部小說最欲罷不能的理由。
▌三十代的創作觀,與探求不盡的真實
然而——讓我們退一萬步來說,照理來說這是一種很古典的創作方式,特別是以奇幻小說來講,它不應該讓我有耳目一新的感覺。為何在讀的時候,會那麼地覺得它「不俗」?我前後翻了兩三次,得出淺見之一,在於常婷正使用一種「當代創作者」的思維來進行書寫。
開頭提及的「多重維度的跨越」,不僅只發生的故事中,同時也顯現在創作者的身體裡。此刻「三十代」的創作者如我們,是生於千禧年以前、眼睜睜目睹了科技如何在這十年、又一個十年之間的快速翻覆,我們不是生來就懂得用智慧型手機的人,因此血液中古典的養分,以及現實生活中所哺育的「新」,將不斷不斷滋養出特殊的思想觀點;於此同時,特別是身在台灣這個多元並生的小島,我們的閱讀幾乎無法避開翻譯文學——且是來自世界各國的翻譯——那些被篩過的語境,幻化成台灣的語言,卻無法徹底改變其最初的質地。
上述二種特色,都在《獸靈之詩》裡頭,有意識的被玩轉呈現:傳統與科技的角力,古老與未來的對話,同時存東方與西方語境的文法使用。如此雜而不含糊的思緒,匯聚於作品之中,使邱常婷的筆下誕生出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被出來的想像、卻如一顆完整的星球那樣飽滿的世界觀,使我看到最後,竟不由自主地打顫——如同當年看完《駭客任務》那樣,再一次質疑起自己的世界是否誠如原先所相信的那樣。畢竟,比起現實中虛浮的感受,小說中所給予的力量實在太過強悍,彷彿裡頭紀錄的才是真實,彷彿我們睡眠以後的所見所聞才是真實,而此刻我所自以為的「現實」,是否才是被杜撰、修改過的呢?
這大概就是我不能離開小說的原因吧。實在難以抗拒自己的人生有機會一再質疑真實的定義,彷彿那些一切不可逆的遺憾,都能夠有重新來過的機會了,於閱讀的過程中再誕生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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