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百個孩子。」
「您在開玩笑吧。」
知道柯札克(Janusz Korczak, 1878-1942)故事的人,沒有人不會動容。不過,我認真想讀他的書,卻是隔了很久。雖然自己有小孩,但對小孩已經很厭倦,對於如何愛孩子,或是只要書名出現「孩子」二字我根本拿都不想拿。之前看了一本書叫《為什麼我們不想生》,印證了一個我本來就在觀察的事——沒生的人,才會陪小孩玩。請先別反駁我,後來我赫然、拍案叫絕,發現柯札克也是自己沒小孩的人!他沒有自己的小孩,卻聲稱有兩百多個孩子,而他和收容所孩子們的事蹟是如此被人傳頌。也許未來會出現「這些都是沒有小孩的名人」這樣的海報,像「這些都是吃素的名人」。因為大部分的人潛意識都認為人生要有家庭有小孩才圓滿。
為什麼寫出《如何愛孩子》的人是自己沒有小孩的人?而且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對他說:「你自己又沒小孩,你懂什麼?你憑什麼?」柯札克是自己決定不要有家庭有小孩的。也有很多人會說:「你這麽愛小孩,怎麼不自己生一個?」如果要柯札克來回答的話,他可能只會白你一眼。身為一名醫生,他選擇投身「孤兒之家」收容所,不只照顧生病的孩子、健康的孩子,也要處理孩子的吃喝拉撒、大小紛爭,還要維持收容所的基本運作,包括煤炭、食物、錢。他說:
我活著的目的不是讓別人愛我、讚嘆我,而是為了行動、為了去愛。
不是我周遭的環境有義務要幫助我,而是我有義務去照顧這個世界,去照顧人。
最令我看得觸目驚心的是《柯札克猶太隔離區日記》,是他在二戰期間與一百多位孩子一起踏上死亡列車到滅絕營的倒數人生隨筆,這個非常時期的收容所發生了什麽事,日記裡無所不包。其中有一個隱藏的問題是,有沒有壞到無藥可救的孩子?對一個兒童教育者而言,是否能說說真話?我們常只看到一個人的愛,可是有愛必有恨,只有愛,是假的。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活生生的柯札克,但完全不損他的形象。他寫:
這裡不是只有孩子,因為也有些傢伙是畜生、腐肉、大便。(他也指一些員工)
本書說是日記,也還有很多信件、給相關單位的建議,其中有篇給收容所的建議,前面引用了一位作家寫的:
送出壞消息令人不悅,而壞消息引起的嫌惡,一部分會落在那個執行討厭任務的人身上……
這就是為什麼官方文件總是充滿虛偽的樂觀正向,和真相互相矛盾……
那些隱藏壞消息的人,政府總是對他們寛宏大量……
當貧窮或飢荒造成大量人口死亡,原因總是欠收、乾旱、豪雨,從來都不是錯誤的行政……
這就是為什麼,關於重大事件的官方報告多年滿紙謊言。
如果我沒有去動物收容所做志工的經驗,我對這裡提到的人事運作溝通記錄不會有感;雖然孤兒院已經消失了,但是柯札克絕對沒想到,筆記下這些瑣事,可以令遙遠時空的一個讀者感到振奮,這些軟弱的政府單位,居然還保有很多類似之處,比如「虛偽的樂觀正向,和真相互相矛盾」:
在收容之家,才剛從斑疹傷寒中痊癒的員工,光著腿,用冷水和一塊比手帕大不了多少的抹布擦拭大門前的樓梯(她們在維持清潔的表象)。
有一個我無法理解的細節:「虛弱」的孩子竟然被放在另一間房間,而那間房間的火爐壞了,整個冬天從來沒有生過一次火。
隔離室只有兩個尿壺,總是滿出來,不然就是在漏。
他還提到「隔離的表象、醫療照顧的表象、照護孩子的表象」。很多事他自己表明沒時間寫清楚,不過有相關經驗的人都可以明白,比如生病的要隔離,但沒地方隔離,柯札克自己多半和病人共處一室。時至今日,維持「表象」這點依然存在。在那篇要寫給收容所長官的信、還是他自己的報告,開場白他就變換了三四次,非他不善言辭,而是在這些人面前,一下子因為憤怒無法開罵還得彬彬有禮,無法明講還得試著官腔官調。
也許我離題了,提筆之前,我想到的是柯札克如何真實貼切的表達了孩子在學校的感受給我們看,尤其在《當我再次是個孩子》(柯札克許願變回一個小孩),我想到學校老師、在教育前線的他們,到底有多少人,現在、正在「創造出膽怯和恐懼」:
我才當小孩幾個小時,就第一次流下眼淚了。雖然沒有很久,但我還是哭了。...
我才當小孩兩個小時,老師就警告我,叫我不要動來動去,要好好坐著。如果她知道我把作業借人抄,她會怎麽做?如果她現在對我說,重複一遍我剛剛說的。那會怎樣?
我心不在焉。沒錯,我心不在焉。而在教室,你不只得安安靜靜的坐著,還得專心聽課,知道周遭發生什麽事。
世界上,曾經有個沒有小孩的人,為「小孩」、「大人」這件事想過這麽多這麽多,本來和他的醫生專業沒有關係,你可以說「教育」非他的專業;當然「教育」非職業老師專屬,這也是矛盾的真相之一:老師不真的懂教育,真正懂教育的人不見得是老師。
以下是我忍不住劃線又抄寫的句子,大部分都和孩子無關,而是和「做一個人」有關,也巧合地呼應了他的名言:只有「人」,沒有「孩子」。撇開「如何愛孩子」、「如何尊重孩子」這兩件事,他要在惡劣情形下活下去的智慧,他寫給各個不同單位的建議,給人事部、藥事部,寫給神父的信、寫給麵包師父、員工、小孩……雖然此書的內容或寫作方式有點雜亂,可是我卻翻來覆去看得精神奕奕!
- 我對住所的理解是一個角落,而餐點就是大鍋飯,甚至連這個,我都可以放棄。
- 在過去整整十年,我只禁止孩子一件事:我禁止他們繼續用小夜壺把四個大桶子裡的排泄物拿出去倒(一個桶子會漏,雨個沒有把手,第四個把手壞了)。我自己會把兩個桶子拿出去,但是另外兩個我沒辦法,因為門鎖起來了。
- 我想要有意識、清醒地死。我不知道我會說什麽話和孩子們道別。我渴望和他們說,也只說這些:他們完全有自由去擇擇自己要走的路。
- 謝謝祢,善良的神,在炎熱的一日,在辛勞的工作後給了我草原、燦爛的夕陽以及涼爽、微微的晚風。
親愛的神,祢是這麽地有智慧,創造了芬芳的花朵,夜晚閃爍的螢火蟲,還有天空點點的繁星。
老年生活是多麽令人喜悅。
這寧靜多麽愉快。
愉悅的休息時光。 - 靈魂是防火的,當人死去,他的靈魂不需要飛機、汽油和鐡彈,就可以高高的飛到空中,比飛機還高。
他們的靈魂現在知道了一切,為什麼以前那樣,現在又這樣,他們已經不再擔心,而且很快樂。他們不需要我們的淚水,因為他們知道接下來會如何。
接下來,我們會再次相遇,並且過得很好。
──恭錄自《柯札克猶太隔離區日記》
作者簡介
馬來西亞華人,苟生台北逾二十年。美術系所出身卻反感美術系,三十歲後重拾創作。作品包括散文、詩、繪本。著有《帶著你的雜質發亮》、《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以前巴冷刀.現在廢鐵爛:馬來班頓》、《馬惹尼》、《我的美術系少年》、《馬來鬼圖鑑》等十餘冊。最新作品為《多年後我憶起台北》。
2020 年獲OPENBOOK 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桃園市立美術館展出和駐館藝術家;2021 年獲選香港浸會大學華語駐校作家、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臺灣書寫專案〉圖文創作類得主、鍾肇政文學獎散文正獎、打狗鳳邑文學獎散文優選、金鼎獎文學圖書獎;2022年獲台北文學獎年金類入圍。
曾任臺北詩歌節主視覺設計,作品三度入選臺灣年度詩選、散文選,獲國藝會文學與視覺藝術補助數次,現於博客來OKAPI、小典藏撰寫讀書筆記和繪本專欄。同事有貓三隻:阿美、來福、巧巧,每天最愛和阿美鬼混;也是動物收容所小小志工。
Fb/ IG / website : maniniwei
✎作家金句:「愛,就是去知道你所不知道的其他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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