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只說給你聽》,恍惚間我想到一件似遠猶近的小事:語言之於人類,真是不可思議的存在。說到語言的起源,至今仍莫衷一是。根據定義,語言是思維與訊號之間的自由轉換。當我們「聽」跟「說」的當下,腦中也正飛快進行著「轉譯」的工程。語言允許我們進行精細的溝通,也因太過精細,我們免不了被語言糾纏。
《只說給你聽》篇幅很袖珍,最長不過一刻鐘,但若把餘韻算進去,可就不得了。他說故事很動聽不是一天兩天,我很早就在社群媒體注意到他的故事,第一印象是——筆工好細,可以想見每顆字磚背後都有創作者提著呼吸的斟酌;再來,我看見了字裡行間藏伏的靈犀:假設幸福是哈利波特的金探子,陳曉唯在意的,就是這金探子懸停於凌空的剎那,他不伸手去取,僅止於指出——就在這兒。是以,讀他的文字往往得經歷一定程度的感傷:你知道有些感情曾經在那兒,可惜現在不是這樣一回事了。你害怕失去,也害怕得到。
我要借陳曉唯的句子回去談語言,也談他的小說,「我發現沉默並不是聲音或語言的不在,而是空間與時間的凝滯,萬物被濃縮於極其矮窄的隙縫,身處隙縫裡的人注定動彈不得」。人類有了語言的同時,必然也發現了沉默的可貴,因語言有時好傷。《只說給你聽》的每一篇故事,陳曉唯把原本被折疊的時空,層層打開,讓動彈不得的人可以離開原地,被濃縮的全都釋放。每個角色一現身,都格外珍惜難得可以說話的機會,他們誠實揭穿自己,把「是怎麼活成今天這樣」都說給你聽,有暴力、遺棄、病衰、死亡、孤獨、禁忌的慾望、犯罪的動機。說得你坐立難安,說得你心亂如麻。世間的陰暗如此繁多,陳曉唯如深潛者,在光照不到的盡處一心一意地徘徊,把這些世人也許定義為「雜訊」的聲音都給收進來,作為他小說的主題曲。
讀了這麼多傷痕滿布的故事,你不禁要想,作家究竟要把我們領往哪裡?陳曉唯果真在最末藏了一手,他寫了一個滿天蝴蝶的黃昏,寫人跟人的悲歡,在某些條件下倏地相通了。多年後主角仍記得那些蝴蝶,而這分「記得」長久地影響了他的人生。從這「源起」再回頭去審視故事裡的殘忍,創作者的安排或昭然若揭——我們明明可以不必那麼殘忍的。千百年前,人類仰望星空,將幾顆星子排列成「星座」,晚近我們對宇宙有了更深刻、立體的認識,才恍然大悟,有些被我們算成「一體」的星子,實際距離恁地迢遠。人類對於人事是否也恆成陷於如此的幻惑?以可視的遠近來衡量親疏,於是算了滿肚的寂寞。我們是否得去動身探詢人跟人之間的深刻跟立體,才能更加明白小說引用的「蝴蝶飛不過滄海,沒有人忍心責怪」?
陳曉唯語言組織的工序亦是迷人,饒富節奏和音律,好比說〈獨立〉一篇,從數學談到數學以外的真理:「海的藍原來有無數種層次,山的綠有無限延伸的變化,暗夜的星是宇宙渴望傳遞給地球的禮物,薄霧的早晨有他的吻」。吟詠幾回,不難感受敘事者的思緒正在輕盈飛升,拔脫了邏輯。我也想指出「你注意到也很好」的小事,那就是小說錨定的時代:牆上的海報是王菲,愛慕的偶像是王傑,人們要說一個女孩的氣質好,會說她像奧黛麗赫本,鄧如雯殺夫案才過了兩年。一個我拉長了手也只搆得著邊邊的時代(咦,陳曉唯不也是嗎),陳曉唯一點一橫長地把場景、氛圍、以及浸潤在其中的小人物怎麼認定自己的思維,悉數寫了回來。假設可以問一個問題,我要問陳曉唯,一九六六年,周慕雲搬進了房號為二零四七的房間,寫起《二零四六》。你呢?你的三組數字是什麼?只說給我聽吧。
作者簡介
居於台中。
喜歡鸚鵡,喜歡觀察那些別人習以為常的事。
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改編成電視劇)、《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小說《上流兒童》、《我們沒有祕密》、《致命登入》。
✎作家金句:「山窮水盡時,故事會帶領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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