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急著長大》收錄了日宇知棚十年以來的18篇漫畫作品。最初讀著教我思索，一位創作者，或者說任何一個人，如何從記憶汪洋裡精選出最值得回味、永遠留存的片段？日宇知棚的選擇，是平凡至極的生活情景，比如一邊吃飯一邊聽母親碎唸，百無聊賴獨自在老家附近散步；默默觀看女兒在公園撿石頭，暑天午後為小孩預備充氣水池……我們從每一格分鏡，看到作者用回憶深深注視的景物，與他摯愛的身影，再旁聽他們之間的家常對話與靜默。沒有戲劇性的情節，緩慢地一篇篇堆疊，令人體會到作者認為人生最重要的組成，就是這些平凡無奇、無事發生的片刻。
日宇知棚選擇平凡至極的生活情景 精選出最值得回味、永遠留存的回憶片段。（圖／《不用急著長大》內頁 ©日宇知棚 / 鯨嶼文化）
漫畫順應作者的人生歷程編排，從他的童年、青年、約會，到自立成家、父母年邁，與跟孩子之間的相處，切入點通常是某個日常片段。比如第一篇〈電影的回憶〉記述他童年時住在四國的鄉下，第一次有同學約他去看電影，他與母親同為這初次的社交約會感到好奇。媽媽打聽到電影有中場休息，出門前給他三百元餐費。當他走路到同學的家門前，發現別人家比自己的家大和漂亮。中場時間，同學跟他分享雙人午餐盒裡的麵包與果汁。吃完他有點不知所措，要把身上的三百元給同學，同學推遲，說食物是媽媽特別準備給他們享用的。回家後，男孩側臥榻榻米午睡，媽媽路過問他電影好不好看？他背對著沒有回話。
在漫畫故事裡，作者都不做解釋，只以個人的記憶視角如實記錄。讀者卻能從他敘事的節奏與步調當中，細味每個人物的情緒，揣想他們的心事，繼而產生共鳴。還記得第一次沒有大人參與，跟小學同學的社交活動嗎？這大概是每個小孩學習獨立的重要里程。我想像著作者當時內心的緊張，猶豫是否該給同學午餐費用？三百元會否太少或太多？同學婉拒後又該怎麼反應？它也讓我憶起，第一次到同學家，看到她有很多芭比娃娃、一座漆黑發亮的鋼琴和年輕時髦的媽媽時的心理衝擊。初次發現在自己的家以外，外面還有更大的世界，這些不好言說，新鮮亦納悶的酸甜滋味，就被這樣淡淡的一篇漫畫勾起。
作者以個人的記憶如實記錄，讀者卻能從他敘事細味每個人物的情緒。（圖／《不用急著長大》內頁 ©日宇知棚 / 鯨嶼文化）
有一篇〈城山〉，描述作者長大之後某次回到老家，母親背對他在廚房忙碌，他則吃著媽媽煮的新鮮飯菜。母親自言自語似的問他打算待幾天？那麼急的話，根本不必特地花時間回來一趟嘛，你是幾點的車回去？……他喝著湯，面無表情地說：「那多待一晚好了。」母子沒有眼神交會，彼此都像對著空氣講話，這不就是我們很多時候與家人的互動實況？然而，作者刻意記錄母親重複的台詞，以及傳神地描畫她勞碌的背影，他的敍事越是含蓄，越教人領略表層之下的情感。
作者的敍事越是含蓄，越教人領略表層之下的情感。 （圖／《不用急著長大》©日宇知棚 / 鯨嶼文化）
整本書都帶著恬靜緩和的氣氛，唯獨一篇〈爸爸的媽媽〉視覺與內容都特別吵鬧。它講述作者回鄉探訪，當時母親天天跑醫院照料外公，家裡獨剩父親照顧阿嬤的起居飲食。失智的阿嬤在作者的畫筆下如同一個任性稚童，她雖然腦袋糊塗，反應之機靈卻引人發噱。
阿嬤明明應該吃飽了，卻耍脾氣要再添一碗白飯，父親拒絕，阿嬤便大鬧說要回「自己的家」好好吃一頓。父親不禁動氣，對自己的老母說：「妳這傢伙，沒有其他的家可回的啦！」阿嬤用兩個拳頭揉著眼睛，大聲哭訴自己無家可歸、好難受啊……這便是整篇故事的內容，一個焦頭爛額的老男人，與更老的母親頂嘴，而作者訥訥旁觀。
〈爸爸的媽媽〉是作者旁觀父親與失智阿嬤的互動。 （圖／《不用急著長大》©日宇知棚 / 鯨嶼文化）
老病的現實固然殘酷，但也往往有這種教人啼笑皆非的幽默。作者使用他的觀察力、感受力與繪畫功力忠實重現，讓讀者自行細味。書中每篇漫畫都有一小段後記，當我仍沉浸在同情父親與憐惜阿嬤的情緒中，作者卻在後記裡面說：「結果，父親與母親兩人早一步過世了。阿嬤最長壽。」教人為生命的無奈感到惆悵，同時亦為命運的人算不如天算莞爾。我有點替這位可愛的阿嬤高興，隨後又不太確定，這到底是值得高興的事嗎？
書的後半部，主要記述作者與太太的家庭生活。若光是描述情節，實在很難表達日宇知棚漫畫的動人之處。我認為它之所以讓人感動，主要是作者的視角與凝望。比方點題的一篇〈不用急著長大〉，太太說衣服洗好了我要去晾囉，男人一邊玩手機一邊回應說好，大概兩三歲的女兒坐在地上，身旁是散落的玩具。然後男人牽著女兒的小手出門，父女倆在家的樓下，抬頭看向露台跟他們揮手的太太。
這過程中，作者描繪家裡有點凌亂的廚房，和妻子低頭講話的姿態神情；他注意到自己的球鞋與童鞋的懸殊比例，與女兒坐在玄關穿鞋子的稚憨模樣。不禁讓人想，畫家需要情深觀看過多少次，才能對家、家人與生活，精準地勾勒出所有細節？於是，便被這個人子、人夫、人父，一個中年男人的細膩溫暖所感動。
作者描繪的視角細膩而溫柔。（圖／《不用急著長大》©日宇知棚 / 鯨嶼文化）
「不用急著長大」這句話，是作者在冬日的公園裡，凝望女兒軟髮隨風飄揚的側影，他自言自語的一句內心獨白。我覺得這句話的心思，是盼望時間別過得太快，但它彷彿不只是對孩子，亦是對所有美好時辰的期許。不過現實是，世上無人能抵擋光陰流逝、人事景物的變遷，然而若能像作者這樣好好駐足凝視過，似乎已是對好時光最美的致意了。
作者日宇知棚慢慢用十年的創作來訴說，他認為生活裡最幸福可貴的內涵，就是平靜瑣細的日常。《不用急著長大》裡面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全是悲喜之間的尋常片段；它沒有太多對白，卻有很多無聲勝有聲的畫面，讓人感到這是一部因平淡而雋永的作品。
不用急著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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