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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正翔/該如何解讀桑塔格的許多矛盾?──讀《桑塔格》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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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一直以來我對於桑塔格的印象來自於她的文字(特別是評論),下筆的她如此的冷靜、犀利。但是在普立茲獎得獎傳記《桑塔格》中,作者本傑明.莫瑟(Benjamin Moser)所描述的她並非如此,如果用內容農場的標題,我幾乎可以想像那會是「你所不知道的桑塔格,看完這些所有人都驚呆了。」


▌「原始」的桑塔格

書中的桑塔格有非常「原始」的一面。譬如書中提到她「吃東西的樣子也讓人不舒服對奇特、『噁心』的食物有誇張的食慾」。這些記述並不是為了揭露一個名人的暗面,而是為了暗示桑塔格心中有一種身心二元的衝突 。

作者描述:「她都會逃避身體、躲進心靈以確保安全——擺脫有意識的理智,躲進潛意識的夢中。隨著她的年齡增長,她決定回到身體中,包括用一些姿勢(例如不避諱的大吃)來強調她的身體存在。」這種身心二元的衝突也存在於桑塔格的書寫,作者指出桑塔格的寫作關注「無從想像之事——如何讓身體成為心靈,心靈也成為身體」。但這個目標難以實踐,作者說:「就連最高度發展的心靈,也可能覺得自己和拘束它的身體無法契合。對桑塔格來說,要將污濁的身體和智識領域——語言、隱喻和藝術的領域——統合起來,並非易事。

另一個桑塔格原始性的例證就是,桑塔格在親密關係之中經常扮演一種施虐者的角色,彷彿她想要借助這樣的方式,找回她失去的身體。[1]桑塔格說,「當我觸摸到誰時,我感到感激——還有愛意,等等。那個人讓我證明了自己擁有身體——而且這個世界有許多身體。」如果考慮到桑塔格在現實生活之中,對於親朋友好近乎粗暴與惡意的態度,讀者會感覺她這段話當中真正在意的是自己的身體,她從沒有意識到她在《論攝影》當中強調的權力關係。

桑塔格

桑塔格

論攝影

論攝影


▌故作姿態的桑塔格

原始的桑塔格的另一面,就是桑塔格在公眾之前故作姿態的形象。譬如書中描述:「桑塔格穿著她的招牌高級知識份子戰服:寬鬆的黑色上衣和絲質的黑色寬長褲,搭配了幾條異國風、大波浪捲的圍巾。她常常要調整這些圍巾,或是乾脆就用力的往一邊肩膀後面甩去,她不時會停下來噴一口菸,或是因為喉頭的痰而大咳幾聲。」我們可以從很多角度解讀桑塔格的作態,譬如桑塔格身處在一個媒體爆炸成長的時代,她必然意識到「外在形象」的重要。或是桑塔格以一個女性的角色身處在紐約藝文圈,她必須武裝自己。但如果我們綜合書中其他資料,會發現作者試圖指出這些姿態後面有更深層的因素。書中有一段文學評論家友人泰瑞.卡斯特(Terry Castle)非常生動的回憶:

她(蘇珊)告訴我有關圍城的事,當炸彈就掉在她們附近時,有一名和她一起避難的南斯拉夫婦女和她要親筆簽名。她很喜愛那名婦女的聰明外露(「泰瑞,她當然讀過《火山情人》了,而且就和所有歐洲人一樣,對它評價甚高」),也很欣賞自己的沈著冷靜。然後她突然停下來,一臉嚴肅的問我有沒有躲過狙擊砲火。我說沒有,很遺憾的我沒有。她火速跑開——先是在一間精品店的門口急速蹲下,然後換到另一間精品店的門口,又做了同樣的事,把她的白色網球鞋都弄髒了,她就沿路一直重複這樣的事,直到復原傢具(Restoration Hardware)和31冰淇淋(Baskin-Robbins)的店前。有五、六名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帕羅奧圖人停下步伐,看著她怪異的跑進跑出,她還會突然低下頭,指著(她想像中)在屋頂上的槍手,並且作出誇張的手勢叫我跟上。

這段回憶讓人難堪的點在於,一直以來我們都認為桑塔格是一個獨立的人,她不在意別人的目光,但事實上,她在朋友面前都如此的熱衷於表演(或許在親人面前可能更嚴重)。這意味著桑塔格強烈在意她的外在形象——而且這個形象建立在體驗(而非觀察)之上。


▌「不觀看」的桑塔格

傳記作者似乎有意顛覆那個我們習慣的「觀察者桑塔格」形象——桑塔格不觀看。

這裡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抗拒觀看,一個是不會觀看。
以前者而言,作者描述:「在蘇珊的成長過程中,她『試著去看,但是也不要看』,對她來說,觀看一直需要努力。她內心甚至有什麼東西完全抗拒觀看。」桑塔格兒子大衛後來的一個女朋友喬安娜.羅伯森(Joanna Robertson)回憶:「在旅行中搭巴士或是火車時,她會禁止大衛從窗戶往外看。她總是說:他必須要傾聽一個地方的實況和歷史,這樣才能夠了解這個地方,但是從窗戶往外看,無助於他了解任何事。在旅程中,她從來不曾像那樣往外看——我記得她總是在談論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或是我們即將前往的地方,但是從來不曾出於好奇,而往外看上一眼。

另一個「不觀看」意涵就負面得多,它指控桑塔格其實「不會看」。書中描述:「許多人抱怨她在談論藝術時太過理智,因此令人生厭;有一天,當她又在誇誇其談時,保羅終於失去了耐心:『蘇珊,停,停下來。我很反對詮釋。(I'm against interpretation.)當我們在進行詮釋時,其實根本沒有在看那件藝術。那不該是我們欣賞藝術的方式』。

還有作家泰德.麥尼(Ted Mooney)記得蘇珊「就視覺上來說看不到畫」。他們曾經一起去看蒙德里安的回顧展:「她可以作出正確的評價,但是她其實看不到。我記得我花了五分鐘站在一張畫前面,告訴她不要作判斷或是以口頭表達想法……那根本不可能。她看不到其中的重點。她不相信那是可能或是值得做的。我也覺得很沮喪,因為我發現她對於某些需要體會和抽象的東西,都是在腦中一項項核對,而不是真的去看一眼。

我們幾乎無法把這裡的記述與《反詮釋》一書的觀點對應在一起。《反詮釋》中,桑塔格主張我們應該對於作品細緻的觀看而非詮釋,可是在朋友眼中,桑塔格反而成為一個喋喋不休去詮釋作品的人,就像桑塔格小時候聽湯瑪斯.曼(Thomas Mann)詮釋自己的《魔山》大失所望一樣。

反詮釋:桑塔格論文集

反詮釋:桑塔格論文集


▌看不見照片力量的桑塔格

比起成為一個糟糕的藝術欣賞者,作者認為「不會看」導致桑塔格對於攝影有一種偏頗的意見。在《論攝影》當中,桑塔格指出:照片只會消耗我們的道德感。但作者認為這是因為桑塔格看不見照片的力量,所以認為別人也無法看見。這個說法,跟桑塔格後來在《旁觀他人的痛苦》的自我反省相呼應,似乎更證實桑塔格以前錯了。她在書中說:

於一個照片飽和的,不,該說是超飽和的世界,我們應當關注之事對我們的撞擊越來越少:我們已經麻木不仁。……在輯錄了六篇文章的《論攝影》(一九七七年)的啟卷文中,我曾提出:一樁藉由照片而為世人知曉的事件當然比匱乏照片的事件更形真實,然而在反覆不斷的曝光之後,事件又會變得沒那麼真實。我還寫下:照片於撩動憐憫之情的同時,亦令其枯萎。真的嗎?在我寫下這些思緒那時,我確實這樣想。但今天我卻不那麼肯定了。

就作者而言,塞拉耶佛的經驗象徵著桑塔格從一個藝術的、批判的立場,轉向了現實的、同情的角度。這個觀察結合了前述桑塔格對於身體與心靈關係的掙扎,說明了她對於「照片無法觸碰真實」的判語,就像她對於身體的刻意忽略,是一種自身的局限。而那些對於身體的某種順從,如暴飲暴食,更證明桑塔格終究無法克服生理的欲求,更不用說面對死亡,作者鉅細靡遺描述她對抗病魔、同時又無法看開的整個過程,這簡直就是「身體的桑塔格」對「心靈的桑塔格」最直接的否定。

旁觀他人之痛苦

旁觀他人之痛苦


▌辯證的桑塔格

我們大可從人非完人,或是理論無法處理實際的慣常套路去解釋桑塔格的諸多矛盾。但更深層的原因是,桑塔格對於真實世界本來就抱持著兩種態度,這還是可以從攝影著手。桑塔格的攝影批評也有兩種視角:獵奇跟旁觀。前者帶來一種快感,後者帶來一種批判。最能夠展現這種複雜性的就是她面對戴安.阿巴斯(Diane Arbus)的作品有一種矛盾的情緒。過去閱讀《論攝影》的時候,讀者都會著重桑塔格對於阿巴斯的批評,但是閱讀這本《桑塔格》傳記,你會發現兩者有很類似的一些傾向。事實上,桑塔格在1972年反覆參觀阿巴斯的展覽,這恐怕不僅僅是為了瞭解他人如何評價,這一點並不是桑塔格關心的事情。而是桑塔格一直對怪胎有興趣,也常在筆記中提到怪胎,例如1965年就寫下她感到著迷的有:「Disembowelment」(內臟切除)、拆開、剝除、最低限生存條件(從《魯濱遜漂流記》到集中營)、沉默、緘默(muteness)、殘疾者(Cripples)、畸形者(Freaks)、突變者(Mutants)……

控訴虛偽的影像敘事者──黛安.阿巴斯

控訴虛偽的影像敘事者──黛安.阿巴斯

Diane Arbus: An Aperture Monograph: Fortieth-Anniversary Edition

Diane Arbus: An Aperture Monograph: Fortieth-Anniversary Edition

Diane Arbus: Untitled

Diane Arbus: Untitled

這段描述簡直可以套用在阿巴斯的照片。桑塔格一直追求一種所見即所見的狀態,而沒有其他方法像照片一樣能作出如此直接的描述,捕捉一種退化或是本來的狀態。我認為這是桑塔格想要去看阿巴斯的照片的原因,也是她稱讚 Weegee 的攝影的理由(後者專門拍攝兇案現場)。但另一方面,她又擔心這樣的影像會讓我們的感知麻木,她對阿巴斯的攻擊,背後隱藏著她的恐懼,她怕藝術會使她的感覺變少、掩蓋和美化事實。桑塔格寫:「對眼前那夢魘似的痛苦的現實,阿巴斯使用諸如『太棒了』、『有趣』、『難以置信』、『妙極了』、『刺激』這類形容詞——那種孩子般驚奇的普普心態。」桑塔格認為阿巴斯在藝文活動中使用了沃荷的技巧,所以就讓感官遲鈍了。[2]

回到桑塔格是否「看見照片的力量」?傳記作者混淆了兩件事,區分照片或是現實的層次是一回事,認為照片或是藝術本身是否有意義是另一回事。桑塔格從未否定照片或是藝術本身有其自身的價值。[3]桑塔格批評的是:人們以為照片或藝術說的就是所謂的現實。用桑塔格的話來說就是:「照片和現實之間的區別——正如同政治辭令和政策之間的區別——輕而易舉就能蒸發不見。[4]。反過來說,一個人有了真實的體驗,那他就比較能夠區辨那些語言的層次,這是為什麼她後來對於照片能否喚起感受抱持比較肯定的態度。

然而問題是「體驗」這件事其實是不能分享的。[5]作者因此質問:「如果沒有第一手的經驗就無法了解或想像任何事,那麼又何必描述經驗給別人聽呢?拚命想透過自身以見證什麼的人,豈不是就白折磨自己了?」在藝術上類似的問題也一樣存在——如果藝術品自身就是某物,那我們為何還需詮釋?對此我們也只能用桑塔格的話來回答:「我們缺乏話語,同時我們擁有過多的話語。」​​這是一個相信語言可以形塑真實的現代主義者,跟一個認為語言已經被污染的左派人道主義者,所給出最好的答案。


▌結語

觀看桑塔格的傳記,就像是透過照片去呈現一個人的生命一樣,當我試圖從事蹟當中去追索心靈,我發現我與傳記者作者一樣,難免陷入了一些套路。譬如渴望愛但是期待疏離、跟母親有複雜的情節、堅持自我又在意他人的看法、對於性有無法抑制的渴望但是又覺得羞恥、善於擺出姿態、勇敢面對死亡但又無法看開。這些描述幾乎可以套用在任何一個聰慧但糾結的心靈之上。這並非作者寫得不好,而是作者根據「事蹟」僅能得到這樣的評價,就像用照片去呈現一個人之時,難免也只能訴諸於某幾種「類型」。最終我們只能說,「見如所見」雖然難以達成,但是意識到這件事,可以幫助我們逼近它,就像我們觀看一張照片一樣。

桑塔格 (電子書)

桑塔格 (電子書)


————————————
[1] 作者甚至拿桑塔格女友、攝影師安妮.萊博維茨為例證。他說:「安妮會為了支配拍攝對象而奉承他們,這呼應了蘇珊對阿巴斯手法的描述:『絕非偷看怪異者和被社會遺棄者,在他們不知不覺時抓拍他們,而是去結識他們,使他們放心。』這是用另一種方式聲明蘇珊在每一次使用相機背後看到的支配。」
[2] 相反的,桑塔格寫到伯蘭德照片的魔力是他對這些顯然很怪的人卻沒有作奇怪的描述。​​
[3] 她說:「考察觀念的歷史、診斷當代文化或創造社會團结等等。這種對待藝術的方式,與那些受了某種藝術訓練並具有美學感受力的人以適當的方式看待藝術作品时實際產生的體驗幾乎無關。被作為藝術作品来看待的藝術作品是一種體驗,不是一個聲明或對某個問题的一個回答。藝術並不僅僅關於某物;它自身就是某物。一件藝術作品就是世界中的一個物,而不只是關於世界的一個文本或評論。」​​
[4] 這也是為什麼桑塔格抗拒隱喻的原因​​。作者認為:要完成它,必須擺脫「壞東西」——也就是隱喻。
[5] 桑塔格說:「[其他人]無法理解。不能想像。這是穿越戰火、身畔不遠的人橫遭不測、他們卻僥倖逃過厄運的每個士兵、每名記者、每位支援人士及獨立觀察者永遠揮之不去的持續感受。而他們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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