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承認，當我看到書名「歡場女孩」四個字，腦海瞬間浮現《華燈初上》裡觥籌交錯、紙醉金迷，在昏暗燈光中，穿著華麗的女子，與嫖客、愛人、皮條客、媽媽桑之間充滿愛恨情仇的故事，可能還加上一點，畢竟法國嘛，那種對於性與愛解放的浪漫。
如果看到這邊，你跟我有一樣的想法，請先把這些場景全數刪除。已經脫褲子的，對，我說的就是你，穿回去，把房間的燈打開，拿出你的小本本，坐好，可以的話，最好配備一台可以連網的電腦，因為接下來，你會經歷一段需要時刻查找資料，並標注筆記的旅程。
本書，鉅細靡遺地帶你了解十九世紀（正確來說是1871年到1914年）法國政府、社會乃至於整個學界面對「賣淫」的歷史。賣淫是本書的主軸，但重點並不是那些肉體交纏的賣淫實錄或隱喻世態的茶花女悲戀，而是：賣淫作為人類歷史中的一環，如何在時代中被型塑成人們所想要的樣子、所期待的功能；同時，賣淫這個從古到今不曾消失於歷史舞台的現象，如何呈現出醫學論述進入社會各層面的過程。
賣淫，就好比傅柯在《監視與懲罰》提到的犯罪一般，不僅是單純的違法亂紀或不道德行為，更成為了個人生命史的整合、見證，乃至於心理與身體健康的一種預先診斷。
歡場女孩：慾望、歡愉與性苦悶，近代法國性產業的形式與管制
賣淫作為必要之惡
好啦，現在大家把褲子穿好以後，我們就要先來討論另一個貫穿全書的重點，那就是「節制」。書中先從帕宏-杜夏特雷醫生（Alexandre Parent-Duchâtelet）開始說起（其實本書有超多位我們記不得名字的醫生，也因此，我在作筆記的時候就把他稱為「節制醫生」，以下也這樣簡稱），節制醫生針對性產業的政策建議和理論根據，當然就是以節制為主，但其理論來源卻不大節制，簡單來說，他認為賣淫是一種必要之惡，不然路上那些看起來就不太會控制自己、慾火焚身的男人們，就會染指「你們的」女兒、女僕。節制醫生認為，需要節制的並不是賣淫，而是不要讓賣淫這個必然要存在於世的東西從下水道蔓延出來，影響到「他們的」社會與世界。
帕宏-杜夏特雷醫生（1790-1836），其重要的學術關注包括巴黎的下水道與娼妓研究。（圖／wiki）
他不反對性交易，但擔心妓女賣淫生涯結束後會回到「他們的」世界，把一些「東西」傳染給好人家的人，當然最主要會傳染的東西，就是疾病──但疾病又遠遠不只是疾病，節制醫生的理念奠定了後來的人面對性工作的基礎：無論是疾病或道德問題，妓女既是解決某群男人性慾的必要之惡，卻同時是疾病與道德問題之溫床。也因此，賣淫必須存在，但要離主流社會足夠遙遠，於是創造一個「封閉的賣淫環境」就變得十分重要。
這個封閉賣淫環境必須受到行政部門監督，也必須採取嚴格的分隔（無論是年齡或階級），還必須遵循現有的社會秩序，邊緣且暗地裡解決男人無處排解的慾望──此即本書在前期頻繁提到的「寬容妓院」。
矛盾的寬容妓院
從對於寬容妓院的描述，我們可以看到一個階層分明的性工作體系，從被管理的公娼（相對於不願被管理的私娼）、妓院女主人（相對於游離於市井之間的皮條客）、負責監視並審核的行政體系（包括緝黃警察等），還有不可或缺的監獄和醫院──在這個體系中，監獄跟醫院可說是一體的，賣淫行為同時被認為可以在道德跟健康上做出解釋，醫生在其中的位置不僅是治療者，更是找出賣淫者何以會賣淫的「道德風化醫生」。
全方位的健康，包含了道德的健康，所以寬容妓院是一個被寬容的存在，為了滿足在性生活上被邊緣、被排斥的人，這是社會賦予它的目標，同時，體制也希望它乖乖待這個目標上，不要染指其他人。由此可看出，節制主義的寬容妓院充滿矛盾，既認可賣淫的必須，卻又亟欲尋找「賣淫者」天生生理上的缺陷，一邊希望納管娼妓，卻將娼妓視為需要被治癒／教化的對象──既認同寬容妓院的功能，又希望它只存在某些邊緣社會裡。
唱著《國際歌》的妓女
這樣的矛盾終將導致體制的崩潰，最終，寬容妓院不僅不如節制主義者所預期的，在社會邊緣暗自發揮功效，反而大張旗鼓的變身成淫樂妓院，甚至是專業化的性技巧天堂（例如愉虐性愛、或滿足貴族與資產階級追求的精緻情色消費）。
這些專業娼妓仍具有「社會功能」，在資產階級逐漸邁向早年貴族的道德要求之時，資產階級的婚姻也產生轉變，丈夫在道德上不能夠對妻子提出情色要求，而隨著性科學跟各種情慾論述的發達，人們對性的需求不再停留在單純性行為，而是期待更精緻、更像戀愛般的誘惑。寬容妓院除了面臨「轉型」，也面對各式「競爭」，例如包養、交際花、婚外情的小資產階級女性等。
於是，節制醫生們所擔心的道德、衛生風險再次流傳，良家婦女與娼妓的界線開始模糊不清，隨著當時政治與社會上的解放思潮，婚外性行為逐漸不再是洪水猛獸，在人權與政治解放的啟發下，廢娼主義者也在後方虎視眈眈，就在我們認為一切已經準備好邁向解放寬容妓院、瓦解節制主義的嶄新舞台之下，卻驚愕看到，新的節制主義來了，對於性工作的管制需求再次被確立。性工作再次被當成需要隱蔽、管制的必要之惡，而妓女們，則是被邊緣化、被探討為何願意成為妓女的「研究對象」。
這也迎來了這本書我覺得最為諷刺的一幕，有一群被拘留的妓女，她們認為性交易是真正職業，拒絕學習其他技能，當被逮捕要轉移到其他監獄時，她們在路上不停地唱著《國際歌》。
《國際歌》誕生於1871年巴黎公社運動，被視為全世界無產階級的戰歌。（圖／wiki）
身為階級鏡像的女人們
《歡場女孩》並不是一本很好閱讀的書，也不是一本能夠讓你讀完以後對於「性工作」是否應該合法化有明確立場的書。歷史學家、作者阿蘭．柯爾本（Alain Corbin）盡力呈現的，是賣淫如何被這個社會所分類、定位以及使用，藉由道德與醫學的論述，歡場女孩身為一個階級鏡像與工具，呈現出消費的嫖客們處在什麼樣的階級位置？需要什麼樣的性？藉此區分的階級，消耗了不同階級男性多餘的性慾，維持了資產階級的家庭關係，同時也讓勞動階級安於現況，成為柔順的勞動力。因此保持賣淫有其必要，但控制也有其必要。
道德跟醫療同時介入賣淫的管制，當傳統道德受到政治解放的挑戰，社會就更轉向衛生與醫療，梅毒的恐懼被無限放大，戰勝了更貼合於當時政治局勢的廢娼主義，這也證實了「醫療論述」逐漸成為國家、政府治理技術的一環。
最後，本書雖未討論當代性產業是否應該合法之爭，但從本書我們仍可看見，無論是「廢娼」或「節制」，都預設賣淫的功能是為了男人（以及圍繞男人而生的家庭、社會制度……）而存在，這或許無法直接導向性工作者沒有自主權，或性產業必然是一個性別不平等的產業之結論，但確實讓我們開啟了另外可能的想像：我們是否有可能嘗試跳脫「存在著（男人的）性需求，就必須要有人滿足」這個古早節制醫生們的預設，來討論性產業的其他可能？
歡場女孩：慾望、歡愉與性苦悶，近代法國性產業的形式與管制 (電子書)
蔡宜文
七年級，清大社會所畢，前上班族，現為家庭主婦、自宅警備員、自由作家。研究興趣為親密關係、情感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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